我的记忆显然错位。我想起音乐老师许涵咏的时候,眼前会出现七旋八转木头楼梯尽处的阁楼教室,耳畔还会固执地飘来舒伯特的《圣母颂》或是郑秋枫的《颂歌献给毛主席》女声虔诚纯洁的咏叹。那是1966年底或1967年上半年,小学一年级的音乐课上不可能唱《圣母颂》。《颂歌献给毛主席》则是瞿琮、郑秋枫1972年的作品。当时唱的应该是《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这些歌,但我总想不起教唱的细节,以致整个记忆有些飘忽不定。倒是《圣母颂》和《颂歌献给毛主席》这两支歌曲美丽的长音能让我想起许老师教唱时候动听的示范歌声,甚至似乎能看到二十二三岁模样的许老师坐在琴凳上弹钢琴时曼妙的侧影和教唱时撮圆了的好看的唇形。
但四层楼高的雄视石库门建筑群的阁楼教室在我的记忆中并没有错位,七旋八转的木头楼梯在我的印象里很像袅娜旋升的歌曲长音。许老师把教室钥匙挂在我胸前,我就成了她的音乐课代表。我得提前五分钟让同学们整队出发,才能在上课铃响前把班级带进阁楼教室坐定。许老师早已坐在琴凳上,打开了琴盖试音。先教我们识简谱,然后练唱音阶,从低音到高音,我们一起如爬坡一般努力跟唱。跟唱到高音区,很多同学声音像漏气似的跟不上去了。许老师就给我们讲丹田气,用气息把声音托起来。我们当然理解不了,许老师也并不计较。下课时我们男生盛行斗纸田鸡的游戏,倒是记起了许老师说的丹田气。我们吸一口气稳在小肚子里慢慢用力吹,纸田鸡便如装了马达似的突突突突跳着前进,把对方的撞个白肚朝天。
阁楼教室里的歌声听起来十分美妙。有时我们在上体育课,听得高高的阁楼教室飘出许老师教唱的歌声和学生跟唱的童声合唱。阁楼教室的天花板是一个斜坡,由高而低。高处差不多能有两个许老师身高的高度,低处仅能容下我们一年级小学生的身高。教室空间像个喇叭筒,我们的歌声便总向着喇叭口处的许老师和钢琴整齐地传递过去,然后往两边窗口飞出。清清亮亮的歌声飞出窗口的时候我们还总看到很多鸽子追着歌声飞过窗口,飞向蓝天的深处,阳光便也仿佛斑斑驳驳绚烂地闪着。
我们看上去都很愿意听许老师的话。偶尔有男生在课上嘀咕着当时流行的怪话“赤膊戴领带,赤脚穿皮鞋”,周围同学闻之嘻嘻窃笑,我担心调皮捣蛋会像瘟疫般蔓延。可许老师不愠不恼,走到男生跟前,手抚摸着男生的小脑袋说,唱首毛主席语录歌吧。男生老老实实唱了一首,调皮荡然无存。我确实有些奇怪,那些皮大王怎么在音乐课上就没办法真正调皮开来。那可是个太容易调皮捣蛋的年代。
许老师只教过我们两学期,后来听说调到卢湾区第一中心小学去了,留给我们深长的思念。奇怪的是,我的思念里总是响起那两支歌曲咏叹式的长音。长音飘向穹窿深处,飘向海天尽处。我想,也许是这隽永的长音最能表达许老师的品质,最能代表无论哪个年代都永远能洗涤灵魂的艺术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