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五代传衣钵
退休了,我这个人不喜欢钻在麻将堆里,而是宅在家上网,看书。书房架上满眼都是各种各样的书籍,这次恰逢老家要动迁,趁这机会清理,能扔的都扔了,唯独那本祖传中医秘方手抄本不能扔。它代代相传,承载了我家五代中医世家的衣钵。
这本医学手抄本封面虽然已斑斑驳驳,可书页上密密麻麻、用小楷毛笔写成的各种中医秘方楷字仍旧清晰可见。手抄本内书写的内容囊括中医伤科、妇科、儿科、皮肤科等等各种疾病的药方,细细看来,都是中草药的正确配伍和适当剂量。
家里还有一台“研药铁船”。它重达15斤,长约51厘米、宽约20厘米,其中还有直径16厘米的滚动“压轮”,是先祖唯一的一件被珍藏至今的宝物。这个很有意义的器具遗物,见证了我们的百年中医世家,也将继续在我们张家得到保存。
“笑掉下巴”妙手托
听爷爷说过,我们世家祖代都行中医。他曾打趣地说,当时他们为了相互之间行医不抢生意,各有分工,很有默契:有的管内科,有的管外科,有的管儿科,有的管伤科……其中,爷爷管中医儿科;伯父和堂叔分别管内科、皮肤科;我父亲则是行伤科的,至他已属于第五代了。
我对从医不感兴趣,后来当了一名中学英语老师。但毕竟家有医生,耳濡目染,祖辈们的行医往事,尤其是父辈的医德仁术依然记忆犹新,点点滴滴时时浮现在脑海……
小时候,父亲在家给人家看病,燃艾草针灸、推拿、拔火罐、敷药……针疗间里浓农的烟雾缭绕,药味弥漫一屋,每当此时,我总是逃之夭夭,不愿意受如此这般的“熏陶”。可是如果发现有病人猫着腰,或者有人陪着、一脸痛苦的样子进了门,我又会带着好奇心,偷偷地在旁边待着,要看个热闹。只见父亲采用伤科医生惯用的方法:一问二摸三观察,顺手比摸患处,就已知道个究竟。诊断后,他又以“稳而有劲,柔而灵活”的手法施以治疗。他把病人小心翼翼地扶在那张并不宽敞的硬木床上,七推八拉的,硬是在几分钟之内,就令病人当场试着下床,走走看。哇,灵了!那犯病者一下舒服多了,可以走路了!
更有甚者,你知道吗,人间真有“笑掉下巴”这种事。一次我家来了一位四十开外的妇人,由她丈夫陪着,进门时不知道为什么总咧着嘴巴。原来,她们一家人在一起说笑话时,她一阵大笑后,嘴竟再也合不拢了!她丈夫说,他们跑了几家医院,哎,没人会上手。你看我爸爸这么来着:他用一条干净的毛巾包裹好双手,两手大拇指抠进妇人口内,其他手指紧紧托住下巴,来了个按、提、推这么几个动作。只听到“咔嗒”一声,哈,妇人的嘴巴一下子能动了!
在我父亲诊治的病例中,小儿的胳膊肘脱臼蛮常见。小孩自己有时跌了跤,手着地,或者大人不小心牵拉不得法,都有可能会脱臼。这对我爸爸来说,小菜一碟:首先,小孩由大人在后边反抱着,端坐在凳子上;然后,我爸爸两手协作,拔、推、提、拽等手法一气呵成,小孩的手臂当场活动自如。有意思的是,不管你信不信,这一招我也学会了。我虽然没有从医,但是,因为耳濡目染,天天身临其境,也学会了复位的技术。左邻右舍中,有人脱臼,只要上门求助,我也会采取“问清原因”、“排除骨折”、“综合观察”、“着手复位”这几项步骤,为病人解除痛苦。
“洪荒之力”誉满乡
父亲承袭了祖传医术手法。他曾经给我说过推拿为什么能够治病的原理:一般认为,推拿疗法有调节神经功能,增强身体抵抗力,以及舒筋活血、通理关节等作用。在医治腰腿病痛方面,我父亲对那些折了腰伤了背的病人的医治确实有独到之处。必要时,父亲会让病人与他一起背靠背而立弯腰上翘,蹬几下,还得左右摆动,目的是伸展患者的脊柱,这叫作腰引伸法。碰到大块头病人,父亲不免弄得大汗淋漓。而遇到腰间盘突出症或者腰肌劳损的病人时,父亲会让病人脸对床躺卧在床上,然后他双手拉着头顶上悬挂着的铁杆,行轻功用双脚一踩一松,有节律地踩着病人的背,促使复位。这叫腰部脚磨踹蹬法,看上去,挺厉害的。说实话,做一个伤科医生,“动手动脚”,要耗尽“洪荒之力”,还真的蛮累的。
应该说,现在像我爸爸这样的伤科医生,已经很少见了。当时百十里外的病人都会慕名而来。如今,虽然父亲已过世,但我们附近村子里的人对我们“张家中医”还有着深刻的印象,可谓是誉满乡邻。如果你有机会来,一提起我爸,大家一定会不约而同地说:“张医生啊,伲当然记得,他在世时,我们有什么腰酸背痛都要找张医生的,亲眼看到张家医生待人和气,医术高超。”你还可以听到一些经过我父亲看过病的人,都会对父亲的医术啧啧称奇,对我张家中医的医德人品赞不绝口:“张医生这个人真是‘好起好来’(方言:意思是真的很好),勿管侬是有钞票的,还是穷人家,只要来看病,都是一样对待的。”
以身试药人间颂
除了我父亲,我爷爷、伯父、堂叔,都是技艺高超的中医专家,他们分别在儿科、内科、妇科以及皮肤科等领域颇有建树。
我伯父在中山医院是很有名气的中医内科教授,他是1956年时就进中山医院工作的,从医近70年,与前不久刚过世的全国著名中医专家、国医大师颜德馨是老同学。他擅长中医妇内科,尤其对于那些不孕不育妇女的治疗有“灵丹妙药”。
伯父待人亲切随和,平时总是带着微笑迎候病人。而每当下班后、节假日,常会有近邻远亲、甚至是七村八乡的人来找我伯父看病。遇到卧床不起的病人,他必须得上门诊疗把脉,但从来不收额外治疗费用,对经济困难的病人更是不愿意收一分钱。有病人痊愈后送钱物表示谢意,他会这样解释:反正这些草药是自己采集的,不用花钱,买来的也是很便宜的。
说是这样说,真的可不那么简单!小时候,我们总可以看到他把自己采集来的各种各样的中草药,经过筛选、清理、晾晒,再配用从药房采购的药材亲自动手加工合成,制成一味味临床草药。每一剂他都会亲口尝一尝,必要时甚至会在自己身上做试验,验证药效。1968年10月,市里要求卫生部门派专家医生到浙江湖州等农村下乡支医,我伯父积极响应政府号召,毅然决定报名参加。在当地,为了治愈贫下中农的一种顽疾,病人需要服用有特效的一味中草药。伯父明知这是一种有一定毒性的草药,但为了了解服用这种草药的最大剂量,不惜以身试药,竟然吃到周身发热,嘴巴麻木,神志恍惚的地步!
最难能可贵的是,对于自己去世后的处理,伯父摒弃旧俗,说服家属,生前就和在徐汇区中心医院工作的堂叔有个约定:两人去世后海葬。后来又觉得海葬太可惜,于是,双双又改定去世后将遗体捐给医院,用于医学研究。伯父96岁故世,我们家属根据他生前的遗愿,就在他曾经工作过的中山医院举行了追悼会,并把他的遗体当场捐献给了医院。作为后辈的我们,对父辈的这种与时俱进的精神充满了敬意。上海市红十字会在上海福寿园专门辟出一块纪念陵园,那些遗体捐献者的姓名镌刻于一座座两米高的“石书”上,让逝者的高尚在人世间永远传颂。这上面,就有我的伯父。
我们中医世家的故事还有许多,现在我有闲工夫了,很想写点父辈行医的回忆录,给后辈看看。我想,如果祖上的医术可以得到延续多好啊!多么宝贵的“医学遗产”!回想起来,我爷爷生前曾寄托过他的愿望,希望能把我们世家祖传中医代代相传。由于历史的原因,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唯独我叛逆了爷爷的意愿,没有继承父辈的家业。还好,目前我们这一代还有三位后辈分别在上海的大医院就医,这也算是对父辈们的告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