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老人聚会一个见多不怪的话题——谁年轻，谁更年轻；还有，谁最年轻。当然，都是“看上去”的，属于“外貌协会”的一个分支。

　　这次，我被说成了“最年轻”的一位，大家还借用八十年代谌容的一篇小说来说事——《减去十岁》。

　　天晓得，我可是在二十多年前就被人叫成“老先生”的。那时，我自以为活蹦乱跳，青春勃发，而且自忖小孩都会把我当成“叔叔”来叫。

　　记得那天在一家面馆吃面，对面一位年轻妈妈叫来服务员说，她女儿碗里发现一根头发，面没动，要求调换，又说，不信可以问这位老先生。

　　我看看左右，没别人，显然“老先生”指的就是我。我都忘了当时是怎么给她作证的，心里一个劲郁闷，怎么一下子就成“老先生”了？后来母女俩吃完跟我告别，小女孩不用妈妈指挥，直呼“爷爷，再见！”

　　至此，我算是明白了自己在陌生人眼中的定位：老先生、爷爷！

　　人这一辈子最难的，大概就是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认识了。我很庆幸，终于认识了自己一回。只是，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又得重新给自己一个定位，因为我成了同辈中那个“最年轻”的。

　　由不得我是否认领这“年轻”的封号，大家由“成功男人的背后一定有一个默默奉献的女人”推理，认定“最年轻”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一个“养胃”的女人。还说，有幸娶了这样的女人，就不能只是用“下得厨房”来称颂了，那必定是行过詹王爷（传说中的烹饪鼻祖）的祭拜礼，将烧饭煮菜当成了行满功圆的一门艺术：切、片、剁、劈、拍、剞，煎、炸、炒、煮、蒸……一招一式，运斤成风；毫厘之间，尽显功底。这样的厨艺，藏着掖着，不做满汉全席、九白宴，却天天在家里小试牛刀，让自己男人餐餐美味珍馐，如上不完的馆子。这样的“厨艺家”她自己未必“最年轻”，却可以轻而易举将自己男人推上“最年轻”的宝座。

　　按说，我家的那位也称得上厨艺老手了。从事专业多年，只是那时伺候的人比较多，足有两三百号。那叫食堂，在农场的一个连队，她任炊事员。说炊事员其实也不太准确，她的专职是窗口打饭打菜收饭菜票，不上灶台，除非人手紧张，才让她帮个忙炒个菜什么的。但不管怎么说，在外人眼里，总还是个“厨房重地，外人莫入”的圈内人士，天天耳濡目染的，看都能看成行家里手了。

　　我常想象她当年在“厨房重地”工作的情景。几百号人吃饭，炒菜的铁锅想必有澡盆大，铲子则一定大如煤锹。前有火苗高蹿的炉子，后有排风扇呼呼降温，那叫一个热火朝天！她一定捋起袖子，端着弓步，双手紧握大锹，将那些菜叶菜梗一下一下翻个底朝天；止不住的汗水，滴到铁锅边沿，发着嗞嗞的声响；一旦菜梗菜叶搅和得差不多了，便搬起大如雨伞的锅盖往上一扣，然后就等着菜熟的味道随烟雾缭绕的蒸汽慢慢溢出……

　　这样的傲人经历，让她对付家里的两三只胃，自然是小菜一碟。每次看她张罗午餐或是晚餐，好像十几、二十几分钟前还窝沙发看电视剧，只是起身到厨房转一圈，转眼间，几大碗菜肴就变古彩戏法般热腾腾端出来了。

　　当然难免粗糙。比如小荤，总得分肉片或是肉丝、肉丁吧？在她看来也许都属于繁文缛节，一阵“快刀斩乱麻”——手起刀落间，整块肉生生被切割成一团乱麻了，细的粗的、长的短的、厚的薄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于是“鱼香肉丝”、“黄瓜肉片”，或是“蘑菇肉丁”，一概成了“鱼香肉肉”、“黄瓜肉肉”，或是“蘑菇肉肉”。反正九九归一，吃嘴里都一样。

　　因为牵挂电视剧的进展，需要抽空关心一下，然而锅里的菜进展更快，毛豆烤黄了不算，青菜也往往煮黄，让人以为炒的都是老菜皮；至于黄瓜，还真成了名副其实的黄色的瓜。当然，尽管放心吃，因为一定熟。

　　她爱吃鱼，也擅长吃鱼，再多再细的鱼刺都难不倒她，照她的观点，会吃鱼聪明，只是聪明人常犯傻：忘了放料酒。回回弄得满屋子的鱼腥味。更要命的是，为了挤出冰箱空间，常常眉毛胡子一把抓，把剩鱼倒进了肉碗里，声称鱼肉不分家。这样的混搭，第二天还放话说，剩的不吃完，菜场不会去……

　　——这就是我们家一个老“厨艺家”的养胃“秘籍”，明显地延续了当年拿煤锹挥汗如雨的“大厨”风范。我不想说那多少有点“饲养员”做派，但也自成一派——大喇喇去繁就简派。看多了，竟也有了美感，简练美。

　　那应该也是“私房菜”中的独门绝技：不可能天天让你吃香的喝辣的，但必定天天让你吃饱，一餐不拉；不可能天天挖空心思，山珍海味，但必定天天汤汤水水，有荤有素，吃得无忧无虑，平平安安；当然，还会吃得年轻，说不定还能减去十岁、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