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逢春节、清明等传统节日，总是听到父亲和母亲小声念叨：“哎……啥时候能去上江找找妈的坟头儿呢？”“是啊他爸，要是能去看看该多好啊！可惜上江太远，咱哪有钱作路费呀？等孩子们长大了，有条件了就能去找找吧？”妈妈总是这样安慰父亲。

　　我觉得很奇怪：奶奶活得好好的，咋还有她的坟头儿呢？

　　那时候，不敢随便问大人的事儿，稍长大些试探着问父亲。他看看我，叹了口气，道出了自己的身世。原来，现在的奶奶是父亲的继母。他的亲身母亲在他只有六岁时就去世了。新奶奶人长得漂亮还很会持家，辛苦地帮助爷爷把两个孩子带大，和爷爷一起又生育了三个漂亮的儿女。仁义敦厚的父亲惜念继母的养育之恩，和奶奶关系相处一直很好。和母亲结婚后对爷爷奶奶也是非常恭敬从不顶嘴，除了和母亲在一起偶然念及，父亲从来也没在奶奶面前提及过自己的生身母亲。

　　但他从来不曾忘记。

　　1990年，祖母不幸因病去世，临终前对父亲母亲说了非常知心的话语，令我们这些后辈都非常感动，也更加敬重父亲母亲。

　　1996年春天，父母亲去辽宁探亲期间，父亲又和母亲提起要去上江看看孩子们的奶奶。问及那个令父亲梦牵魂绕的神秘上江，到底是在哪里？父亲说：上家就是松花江上游啊，你奶奶的老家是吉林伊通，过去家里太穷，上江便是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但其实，无论从黑龙江还是从辽宁，到吉林伊通都不过上千公里啊！

　　当时，父亲60周岁，身体还很硬朗。全家人都鼓励父亲从辽宁康平直接过去吉林伊通寻访祖母的坟茔。因为已50多年没有来往，他只能根据不识字的爷爷模糊的描述前去打探。

　　大约一周时间，音讯皆无，当时全家人都变得非常焦虑。每次电话铃声响起，我都迫不及待地拿起听筒。直到一天上午，终于接到父亲的电话。电话那头，父亲激动地说：“儿啊，可找到你奶奶的坟了！”言毕放声痛哭……印象里，坚强的父亲从没这样情绪失控过。我们在场兄弟三人，也都禁不住潸然泪下。平静一会儿后，父亲才兴奋地告诉我们，他现在伊通县邮电局拨打长途电话，刚刚在某村某地找到了祖母坟茔，还找到好几位表兄弟姐妹呢！兄弟们商量后，决定派我立即启程前往伊通县与父亲会合，先是从北京乘飞机到长春，后乘长途客车前往伊通县城，再从县城租辆摩托前往小姑山大葛家屯。摩托在崎岖狭窄的乡村土路上突突突颠簸前行，大约一两个小时后，才到了一个小村口，大约有十来个人和父亲一起迎上前来。有几位长辈的相貌，与父亲高度相仿，再加上他们脸上朴实温暖的笑容，使我亲情顿生。

　　当天夜里，天上飘起鹅毛大雪。次日是清明节。一大早，我和父亲便踏着前夜新雪去给祖母上坟。村庄周围白茫茫一片，只有近处庄稼偶尔露出的残梗在春寒中挺立，二龙山水库和田野早被白雪连成无边无际的一大片。到了指定地点，我跟随父亲虔诚地跪下。宽阔平坦的雪地里，父子一前一后长跪不起。父亲一边烧纸笼火一边大声呼唤：“妈呀！大儿子带着您孙子来看您了！这些年可让您老人家孤单了受苦了啊！往后咱们日子好过了，多来看望您老人家！”

　　奶奶姓周，不识字也没有名字，17岁嫁给爷爷，诞下第三个孩子后不久染病，有说法带孩子回老家冲冲晦气就好了。从黑龙江依兰，她带着几个月大的女儿千里迢迢回到故乡上江伊通，但还是没有逃脱厄运：27岁的祖母万般不舍地永远离开了她无限牵挂的丈夫和三个幼子。

　　奶奶家是农民，朴实善良，节俭持家。在七十多年的漫长岁月里，周家几代人，每年给先辈上坟时都不忘给苦命孤单的奶奶烧上几张纸钱。

　　其实，父亲早已想不起祖母的容貌，也不知道伊通县是满族自治县，更不知道祖母家是土生土长的旗人。

　　祖母的坟茔坐落在村外田地里。有的年景里，遇到二龙山水库涨水，水会漫过坟茔，祖母住进了水晶宫，水面上就不见了坟头，但位置是确定的。

　　跪在父亲身后，望着雪地里虔诚跪拜的他的背影，和他前面绵延的茫茫雪野，我心中忽然升腾弥漫起广袤的、无边无际的宁静和清凉。

　　蔚蓝的天空红日高悬，银装素裹的原野玉洁冰清。浓烈的亲情驾着清凉的空气穿透时空，穿透阴阳，也穿透了父亲和我的胸膛。

　　一股暖流忽然间从心底涌起，不断上升，并冲出我的喉咙：“奶奶，我也想您啊！”犹如岩浆从地底冲出地面，那么炽热，那么清晰，那么嘹亮。直到今天，我都还常常能够听见它的回响。

　　父亲今年83岁，几年前开始罹患阿尔兹海默症。最近和他聊起那段刻骨铭心的寻亲经历，却见他一脸茫然，目光里写满困惑无助......

　　写下这篇文字，心下稍安，似乎它帮我挽住了岁月匆匆的脚步，也挽住了父亲曾经的寻亲梦想和苦难但生机勃勃的美好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