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朵的美丽轻盈繁殖特性实在容易让人想起女性。因此古往今来,美人如花,花似美人,长颂不衰。我也是女子,却并不想以花自居,自然也不想变成植物学考据狂,在花托、花萼、花冠、雌雄蕊群、门纲目科属种等等人为分类法外,花自是完整自足的存在。
第一要说的,当然是桂花。李清照大概也很喜欢这花,所以写过“终日向人多蕴藉,木犀花”。木犀就是木樨,桂花的别称——也再也没有比这句中的“蕴藉”二字更含情脉脉的字词了,是欲言又止的探问,是心事微茫的不确定,也是一旦偎傍别无所求的温存。这阕女诗人自述晚景的词,将这一句单拿出来,却很像是爱情。真正的爱中才有这样引而不发的含蓄,花比芸芸众生更懂得钟情的分寸。而更妙的,桂花是这样一种花,并非靠近便浓,走远便淡,往往凑近闻时,气息便没有,灰心待走,一缕若有若无的暗香又牵你回头。看似触手可及,却不可撷取,更不能保持。桂花的香气本身便是一种自由。这自由却常被目为撩拨、销魂蚀骨的催情剂。
其实她只是骄傲,只是自己本来就很好。只是不强求。
爱情的高挥发性和教世人心醉神迷的程度恰成正比,而这不稳定性却不能够作为被诅咒的缘由。桂花本无沾惹意;说是它向人,其实还是人向它,飞蛾扑火一般渴望这难以封存的馥郁。
也正因为这难,能从桂花精油中提炼勾兑接近原味的香水也就绝无仅有,纵有一两种勉强接近的——譬如现在已停产卖至天价的上海金芭蕾桂花香水,以及美国著名的“翠丝麦依和”性感九号(中调是桂花,前后调都不是)——其实都还只是差强人意,即便由真正金桂花干制成的糖饼糕点,也都早被蜜汁浸透,留下的不过一点似是而非的余韵,早失却荡人心魄的天然。
有一位杭州办杂志的朋友老吴,生平也喜桂花,每到秋天总要兴师动众地张罗圈内友人从天南海北赴杭赏桂。一连几年,都安排住在西湖十景的“满栊桂雨”,但活动总需提前确定日期,而年年到了约定聚会时候,桂花不是未开,就是已谢,总归差上几日,不肯顺利教人“赏之”。印象中只有一次赶得最巧,那年人也到得分外齐,白天可以结伴嬉游,待入夜,老吴便招待大家在满觉陇附近的农家院聊天。第一晚便聊至深夜,走时喝得遍地空瓶。老板娘含笑应酬,未出半句怨言。第二天老吴带大家又去,这次老板娘心思便活络起来,待酒至三巡便开始广散名片,招呼客人日后来杭州务必再光临。发给其他人都还顺利,待发至老吴——其实也是老板娘唯一有指望把广告做成的地主——却遇到一点麻烦。老吴约莫也喝多了,醉眼一瞪:你干啥?老板娘笑道:老板,明天再来玩呀。以后也常来。我们这里茶好,又便宜……
他笑道:明天?万一我们这群人明天都死了呢?
声音不小,所以举座皆惊,众人失色。更有人小声嘟囔道:要死你一个人死……
而我记得自己当时坐在桂花树下,两杯啤酒下去早已薄醉——本不善饮,但肯为桂花一醉——听到这话却抚掌大笑,并长久不能忘怀。
刘伶初不以家产有无介意。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老吴便是当世刘伶。他平素就如此不按常理出牌,倒并不是故意要唬老板娘。他最好玩的地方就在于大酒要喝,桂花要赏——每次活动赶不上花期,总较一众来客更沮丧得多——好朋友也要见,天也要聊,可是明天死不死,却管他娘。大概也只有对人世毫无亏欠更无功名利禄之心的人才有这份洒脱,我认识的人之中,舍他之外,也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够信口开河说得出这话,却又说得如此自然而然绝不矫情。
当日被如此恫吓,老板娘只得怏怏而走。过一会席上酒尽,老吴又多叫了许多酒,她才重又兴头起来,过来结账却不见人,定睛再看时,“老板”已赫然上树——老吴虽然个子小,行动却很利索,三五下便爬到了庭院中一棵大桂花树的中部,许多细小金黄花朵簌簌摇落树下人一身,肩头,发上,杯里,衣襟,落处皆香。院中一片惊呼,连叫他当心,他却死活不肯下来,只藏身在树杈枝叶间,看不清表情,想必是顽童一样的得意。
那一年,老吴至少四十五岁了。
关于桂花,我最深的回忆便是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