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高式熊丈荣获中国书法兰亭奖·终身成就奖。虽然来得有点晚,老夫子已九十八高龄。毕竟是实至名归,值得大庆大贺。
高老夫子是书法篆刻界闻名遐迩的好好先生。字好,印靓,乐于奖掖后进,口碑大佳。老夫子出道极早,一九四七年便已加入西泠印社。窃以为,继任西泠印社社长一职的,环顾宇内,非高老夫子莫属。
倒也并非是书生妄议天下事。西泠印社是一个纯印学团体,领袖者当然应该是篆刻家或者印学家。拉一个与印学无关的“名人”滥竽充数,则难逃天下悠悠之口。
高老夫子是一位十分谦虚的老前辈,从来没有听他说过,我的字如何如何,我的印如何如何。即使是他的出身,也从不炫耀。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曾有幸被借到《书法》杂志打杂,和高老夫子有在一室办公之雅。有一位同事经常把其父挂在嘴上,说其父与吴昌硕如何如何,和胡匊邻又如何如何。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读过书的人而已。而高老夫子的尊大人是翰林公,是真的翰林公,常用印有赵叔孺公奏刀的“光宣侍从”。从没听说老夫子在办公室里吹嘘翰林公如何如何的。
对于一位执刀八十余年的老篆刻家来说,始终秉行规规矩矩一路,八风吹不动,在现在的篆刻界是十分不容易的。前几天,《新民晚报》有一篇长文,提到叶澄衷先生创办的澄衷学堂,其办校准则是博爱、忠实、守法、庄敬、勇敢、俭朴、整洁、愉快。共“庄敬”二字,移用高老夫子的印作,也许是妥帖的。
余不敏,不敢批评时下的印风。有的很妖,有的很怪。也许妖和怪是篆刻发展的大趋势,我不懂。高老夫子期颐在望,仍能奏刀,而且一点点也不妖不怪。我佩服极了。也愿以老夫子为榜样,不妖不怪,庄敬自强。
我是个很偏执的人,喜欢朴素大方的艺术风格。平素也喜欢听歌,爱听藏族歌手降央卓玛举重若轻的中音。其出道至今,虽享大名,仍然不改初心,大方朴素,好。也曾经喜欢一个男女组合,唱过什么月色,那时朴素大方,美得炫目。成名了,着装花里胡哨,且愈演愈烈。电视机里一出现,我马上转台。
高老夫子的篆刻是朴素大方的,我喜欢,佩服。有幸请他赐刻十余方印章,“茗屋珍护牧甫精品”即是其中比较大的一方。那一年,老夫子七十岁,正是其刻印的巅峰期,从心所欲,自由自在。
从文字看,是典范的小篆,秀美而端庄,落落大方……从印风看,是师法赵叔孺公、王福庵公上追晚清吴让之、赵扌为叔的……章法匀净而顾盼自然,一派和谐气氛……运刀爽利且富质感,中锋线条,美人身段……是一方很完美的佳印。
这方佳印,专门钤盖在敝藏的黄牧甫佳作上。黄牧甫是我最为崇拜的晚清大篆刻家。年轻时,为了学习、观摩,我曾收得几件黄牧甫的书画佳品,也曾多次去他的家乡黟县黄村膜拜。高老夫子的这方印章,钤盖在黄牧甫的作品上,真是相得益彰。
高老夫子是早慧的印家,二十多岁时就已经卓荦不凡。一般的规律是早慧者早衰,即使是天才少年,也有《伤仲永》的故事。老夫子是一个异数,早慧而晚愈笃,至今犹能奏刀,且虎虎有生气。我拜读过彭城王丹钤拓的,老夫子前几年所刻的一套《心经》。神采飞扬,浑不知老之将至。鲐背之年,犹能制作大工程,不得不令人倾倒。当然,人非圣贤,也不是什么事都能做好的。强老夫子去模刻吴昌硕齐白石的印章,无异强梅兰芳去演楚霸王,一定是弄不好的。
规矩一路的印风,高老夫子得心应手。这和他坚实的篆书功力相关应。老夫子自幼就在其尊人翰林公的督教下,诵读四书五经,抄《说文解字》。稍长,又从赵叔公、王福公游,赵王二公不但是篆刻巨擘,也是篆书的铜墙铁壁。老夫子既有《说文》的底蕴,又得二公的教诲,加上自身的刻苦钻研,书篆当然在一般的印家之上。前不久,我亲见老夫子挥毫作篆,字字左顾右盼,风流倜傥。站在他旁边,“风烛残年”四个字是属于我的。
“茗屋珍护牧甫精品”是收藏印。现在有些高明之士将这类印章叫做闲章,也许也是篆刻发展的大趋势,我也弄不懂。历史上,收藏印除了“某某珍藏”,还有“某某暂得”、“某某欢喜”、“某某心赏”、“曾归某某”……徐悲鸿有“悲鸿生命”,张大千有“大千好梦”,更是有趣多多。
我请高老夫子赐刻的,大多是收藏印。因为典雅秀润,钤盖在任何藏品上都相宜无忤。我不喜欢用粗犷风格的收藏印。当然,各有所爱,没有丝毫的规矩约束。就像吃菜,有许多人说臭鳜鱼香味扑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