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筠园时,天已近黄昏,周遭一片安谧,只有不知安装在哪里的扬声器,在放送着邓丽君的老歌,音量极小,若有若无,就像那山间的轻风吹拂在耳畔——“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尽管在台北的日程很紧张,尽管来一趟坐落在阳明山麓的金宝山墓园并不容易,尽管让年近八旬的颜廷阶教授开车相送很过意不去,但我还是执意要来看看筠园——只因为这里长眠着从少年时代就萦绕在我心中挥之不去的那一缕芳魂。
第一次听到邓丽君的歌声是在什么时候?大概是1975年的冬天吧。有一次,家里来了一个远房表叔,闲着无聊,他就摆弄起我家那台老掉牙的凯歌牌收音机了(天津土话叫它“电匣子”)。这台电匣子大概比我的年龄都老,很久不用了,上面落满了尘土,调台的塑料旋钮也烂掉了,只剩下一个金属棍棍。表叔找来一个老虎钳子,使劲儿夹着那个金属棍棍,“嘎嘣”一声,拧了一个圈儿(后来知道那叫调到了短波),咦,那电匣子里竟然发出异样的声响。我那时还是个初中生,好奇心很强,就问表叔:“这是谁在说话?”表叔很神秘地捂住我的嘴,说:“我不听他们说什么,我只听老戏!”说着,他就全神贯注地把头歪在电匣子上,我也第一次跟着他听了一段传统京剧,印象最深的一点是,老戏文里把“白”字读成“伯”,白龙马读成“伯龙马”,新鲜!
表叔走了以后,我也学着拿老虎钳子“嘎嘣”一下子,那天晚上,家里没人,我正在聚精会神地找老戏,忽然,电匣子里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我就像触了电一样,浑身一阵战栗——天呐,天底下还有这么唱歌的,还有唱得这么好听的歌呀!
现在的年轻追星族们,大概完全想象不到我在那一瞬间的震撼——是的,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就生活在只有慷慨激昂、只有铿锵有力、只有“下定决心”的旋律中,哪里听过如此优美的歌声啊!从此,我记住了这个歌手的名字:邓丽君。而在我成人后的岁月中,对其迷恋程度大概不亚于当今的少年追星族,心里总在幻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到现场去亲耳聆听她的演唱……
黑色大理石的碑面上,镌刻着她的本名邓丽筠。屈指算来,这个美丽的生命只在世间存在了42年——如惊鸿一瞥,如白驹过隙,星光虽然耀眼,却是稍纵即逝,留下的只有那永恒的歌声,余音绵绵。
邓丽君病逝的新闻我是从香港本港台看到的。在一声沉重的叹息中,我记住了那个黑色的日子:1995年5月8日;同时也记住了那个陌生的地名:泰国清迈。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熟悉的歌声在我的碟机里轻柔地放送着,车窗外掠过清迈的景色,青山苍翠,纤尘不染,天空湛蓝,一碧万顷。我到清迈的时间是2007年夏天。我们的翻译是个老华人,大家都叫他阿峰。
哦,清迈,我总算有机会来这里凭吊一下。我猜想,当她被病魔吞噬的那一刻,她在这个陌生的国度荒僻的小城里,一定感到非常孤独、非常无助。邓丽君是个语言天才,会讲英法日语,还会粤语和闽南语。接着,阿峰披露了一个令人惊讶的细节。他说,邓丽君在临终之前,好像是本能驱使吧,她只讲汉语,陪伴她的法国男友听不懂,周围的佣人也听不懂。他们只好到处去找汉语翻译。清迈本来就没几个懂汉语的人,找来找去就把我找去了。可是我赶到时,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这么说,你是亲眼目睹邓丽君去世的了?”我问。阿峰点点头说,不但在场,还跟着众人一起抬着邓丽君去医院呢——“我当时只觉得她很重很重。人到了最后时刻,身子都会显得很沉重的!”
满车的人都沉默了。我望着车窗外,天近黄昏,落日熔金,清迈的山水被染得一片金黄。阿峰忽然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大楼说,瞧,那就是邓丽君住的酒店——
那是一座并不很高的长方形大楼,走遍世界的邓丽君就在这里踏上了她的人生归途。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梦里梦里见过你,甜蜜笑得多甜蜜……”
是的,我在梦中确实见过你,我相信,很多很多人都在梦中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