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新闻日前在报道俄罗斯亚历山德琳娜大剧院抵沪上演布莱希特代表作《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时,用了“中国首演”一词,不够精准。其实,这一次并非是“布莱希特这部经典巨作首次亮相申城舞台。”早在59年前的1959年,这部作品就曾经在上海演出过,虽然这次演出对于很多人来说已经湮没在陈年旧事中,但对于戏剧史和上海这座时常开文艺之先河的城市而言则有着不同的意义。
当时是黄佐临在上海人民艺术剧院排演了布莱希特这部写于1939年流亡瑞典时期的作品。当时为何排演这部作品有两种说法:一为这是一部当时社会主义国家东德享誉世界的作品,二则为黄佐临,是一位喜欢探索与呈现新颖形式的导演,他偏爱这部作品。然而演出的效果则是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十多年前上海文艺频道拍摄的系列专题片《大师》中《黄佐临》里是这样描述的“中场休息时观众就走了一半,演到五分之四时,台下的观众已经比台上的演员都少,结束时黄佐临拉开帷幕发现只有巴金一人还留在观众席。”于是有人说,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把观众都间离到剧场外了。在这之后将近二十年里,布莱希特的作品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中国主要的演出舞台上。
事实真的如此吗?
我今日借着本次《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演出的热度与问题的思考采访了几位五十多年前曾在现场观看过上海人艺版《大胆妈妈》的戏剧前辈。的确当时看这部作品演出时退场的观众非常多,全剧结束时还剩观众不足百人,也没啥掌声都迅速离席,说巴老是唯一看完全场的观众属于讹传,单只有他等着黄佐临回到舞台应该不假。几位老艺术家对《大胆妈妈》的申城“首次亮相”因为年代久远或者他就是提早退场的观众之一而难以精确描述了,但有一个评价是统一的,那就是“沉闷”。有的戏剧研究者认为黄佐临这一版的《大胆妈妈》是采用了原汁原味的布莱希特的导演方法,产生如此效果是因为当时的观众还不具备欣赏这一类作品的条件。我觉得黄佐临是不是能够使用真正的布莱希特方法是存疑的。黄老在三十年代中期于英国留学研习戏剧时,作为青年剧作家的布莱希特已经蜚声于欧洲,所以黄老对布莱希特的早期作品和一部分戏剧理念在文字上应该有所接触。
之后,布莱希特开始了长达十年的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涯。在这期间,也逐渐形成了他特有的演剧思想,例如:《大胆妈妈》《高加索灰阑记》《四川好人》等更为成熟的作品。但是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布莱希特回到东柏林建立剧院,才真正地开始探索自己的演剧体系。而黄佐临对布莱希特的了解还停留在上世纪三十年代。
虽然,黄佐临有部分东德的资料,但可能只是剧照。但是具体表演形式上是有差异的。布莱希特常用歌舞间离。但是黄版演出没有歌舞手段也缺轻松幽默元素。从观众回忆来说,似乎也没有体现出来。然而说到底不能构成那么多观众从剧场选择离开的原因。我们不妨从作品主题进行思索。也许观众不仅不接受这次夹生饭式的间离效果,当时人们对这种主题表达也有意“疏离”甚至抗拒。
大胆妈妈为了谋生推着货车,追着战争走,祈求战争不要结束,但是她的孩子却因为战争而一个个死去。她虽有暂时的心痛,但内心基本接近麻木。这对于当时经历了战乱的德国观众是痛彻心扉的。但对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国观众而言,虽然经历了数场残酷战争并付出惨痛代价。但抗战是全民觉醒的,抗美援朝是打出民族自信的。因而当时观众对大胆妈妈这样的人物及她的行为是不太理解的。导演其实也没有完全掌握好布莱希特式的戏剧手段,更不要说当时的演员接受的是与德国的布莱希特完全不同的俄罗斯式的斯坦尼表演训练。于是乎,一次从演到观,都没有获得他们想要的戏剧体验的演出似乎只能以失败来定义。
然而这次演出从戏剧史上看有巨大的作用。是布莱希特作品第一次在上海,甚至中国舞台的尝试。更引发了以黄佐临为代表的,寻求更为宽广戏剧观的戏剧人的思考。在三年后的广州会议上,黄佐临正式提出了三种戏剧观的说法。虽然,后世许多人将其误解为三种表演体系的确立,但毕竟打破了当时对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的唯一性遵从。
从当年的“疏离”到今天那么多的文艺青年和戏剧专家簇拥到接近中环的一个剧场观看由希腊籍导演特佐普罗斯执导来自俄罗斯亚的《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在我看来此次呈现反倒不像当年黄佐临那样追求表达方式的原汁原味。其中可以看到罗伯特·威尔逊视像戏剧的元素。比如,排成斜线举着白刀缓慢前行的士兵。在这个作品中,歌舞虽保留了一小部分,但已经不是贯穿的元素了。在大胆妈妈包括神父、儿子等角色在不少的场景中以现实主义的表演方式呈现,让演员深入角色将人物情感释放出来。综观全剧更是浸染了一种古希腊式的悲剧色彩。即便如此,这依然是属于布莱希特的作品。
应该讲,当今的观众对欣赏这样形式的西方作品,已经从陌生到熟悉,并乐于见到他们将不同流派的戏剧技巧在舞台上呈现,甚至肆意地突破。从疏离到容纳,也应该是像黄佐临这样戏剧界的“大胆爸爸”所希望看到的吧。
在一片叫好声中,我也私下问了一位来上海进修导演的北方同学对这一版大胆妈妈的真实看法。她说,有些闷,不好看。我笑着回应她说:你的感觉也是对的。每一个观众对当下作品的感知和对其主题的理解或拒绝其实都是正确的,我们需要了解的是艺术家为何用这样的形式来表现这样的故事和人物,他其实也是他作品的“大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