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街,一边是河,一边是屋,中间有座桥。桥已有三百年了,肯定是先有了街才有的桥,街比桥年代久。
蒋婆婆在这条街上辈分最高,年轻人唤她阿奶,大人们唤她阿婆,四五岁的我那时唤她太太。就这么唤,不带姓——与蒋介石同姓的人那会儿都讳“蒋”。塘街上的多处房子原本是她家的,因此她被划了个不太好的成分。还好,她的大儿子早早去当了兵,还是个军官,蒋婆婆便是军属,人前仍受尊重。
塘街上的女人都会牵纱(这儿的人将纺纱说成是牵纱),但都没蒋婆婆牵得细、牵得匀。蒋婆婆人高腿长,踏脚杆时两条腿屈着,两膝顶得老高,看上去很不自在,但仍灵活。她备好了一堆棉条,一只手两指蘸点唾沫,在棉条头上捻出个细头,往纺锤上一搭,踩动绳轮,纺锤悠悠地转起来,牵出长长一根细纱线;另一只手拿根芦秆架着纱线作导引,将尽时,脚停,接上新棉条,轮又动了,纺锤又转了,手脚配合得十分和谐,绝不会断纱。有时候,她会同时牵两三根纱线,跟玩杂耍似的,引来路人驻足。
蒋婆婆不喜欢串门,也不邀人去她家里,每次牵纱都将纱机搬到塘街边上,搬进搬出,不嫌烦。一次,有个路人不慎滑了一跤,意外撞开了蒋婆婆家的门。只见老人双眼闭起、双手合十,面前一炷香,轻烟萦绕。里外的人都吓一跳:这样的行为当时被视为迷信,但无一人多嘴。不过有人在想:“老人在祈愿什么?”
桥头首家是一家卖豆花的,主人马三长得肥头大耳,倒是面善,一双手肉鼓鼓胖乎乎,估计一把抓不住几颗豆。他并不着急,每天花很多工夫磨那豆子,磨的豆浆全制成细嫩的豆腐。上桥的、下桥的都从豆花店过,市口很好,生意很好。关键是马三的豆花真的好吃,特鲜,奇香。有人偷关子,说马三将葱的头剁碎了放油里熬——就那个味。有人便仿,却仍没马三豆花里的料香鲜,就又嘀咕:“他在料里究竟掺了什么?”
街中间有个小诊所,是一副老实相的方先生开的。他没多大识病的本事,但非常懂药理,因为他祖上是开药店的,传给他的是精通百草之药效。为啥他不开药店而改坐诊了呢?因为他生了个戆大儿子。这又何关?传说开药店的后代必有一个残疾。方先生原本并不在意,真生了个傻儿子就怕了。他想要个健健康康的儿子。
塘街并不长,东头一条横港让街在这儿顶了头。这儿有个炉子,王铁匠(他是个驼背,不是天生的驼,打铁打驼的)每天生炉,够火候了,铁匠就将铁疙瘩铁棍子揣里面,哪块红透了,钳一块出来一通敲;剪刀、菜刀、杀猪刀、镰刀都是这样敲出来的。来这买刀的还真不少,因为王铁匠用料讲究,刀口又包得好,切肉剁骨不用换刀,好使且经用。打刀的料大都是在废品站细挑的。也有人掖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断料跟王铁匠说价:“这是45#钢……这是模具钢(好钢价高么)。”知道瞒不过铁匠,都说实话。
熄了火,王铁匠常拉个劳动车(两轮车)出去逛,大路、小路、工地边,龟一样东张西望。他在捡砖,大的、小的,整块的、半块的,都往车里扔。他在建楼,用的就是捡来的砖,有空了就去房顶上砌砖,有几块砌几块。我到县里工作时,王铁匠用杂砖砌成的墙有半人高了。后来听说他病了,CT片上拍到个4厘米大的东西,带毛刺,鳞癌。知道患的是真病,铁匠自己准备好了寿衣,写好了悼词。他顾家顾到了头,连后事都不想让家人操心。
塘街的人不爱嚼舌头,一直和和睦睦。王铁匠去世时每家都去人磕了头,裹了“白包”(香火钱)。塘街上走了老人都如此。
塘街的老人走得差不多了。如今就一个朱老太太还健在,97岁,是早先在石桥上卖冰棍的,现在上不了桥了,天天坐在家门口看热闹。
塘街上人来人往,都是游客,这儿已成古镇的景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