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在旧金山下城闹市,我走向38路巴士的候车站。38路行驶于贯通旧金山的格里大道,两头濒海,巴士的间隔只十来分钟。这短暂的时间,我注意上两个人。
李白云:“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巴士站,将“逆旅”和“过客”两个意象阐释得直接和直观。谁都是各自为政,谁都是擦肩而过。一个菲律宾裔中年女士走近,问坐在候车站内的高个子白人男士:“先生,请问从蜡烛台球场来这里,坐哪一路巴士?”这问题不简单,我这资深旧金山居民就被问倒。因为蜡烛台远在10公里以外,从前是举行棒球和橄榄球全国性大赛的足球场,但早已拆平,重新变为偏僻之地。
被问得却不含糊,稍作思索,就把路线告诉她。她道谢,走开,拨手机,看来,是有人从蜡烛台来这里和她见面。高个子蓦地想起了什么,站起来,高声说:“女士,等等,等等!”看来,他省及他刚才要么说错了要么想到更好的巴士线,要向她作更正。然而女士边打手机边走远,听不到。
高个子急了,要站起来,却打了趔趄。原来,他是残障人,两手提着特制的铁拐杖。他以拐杖支撑,终于站稳,继而迈步。他的瘦长,教我想起纪弦老人的著名比喻——槟榔树,可惜眼前这一棵是台风中摇晃的,东倒西歪地走着,一路叫唤。女士在街旁等绿灯,被他追上了。我远远看,“槟榔树”弯下上半身,两根镀银拐杖闪光,他向女士一一交代,她一味点头。然后,他艰难地走回候车站,坐在刚才的座位。汗珠在额头上亮着,微笑迷人。
他的笑容引来另外一位候车白人老者的回应。老人也坐着,离高个子两个座位,他只拄一根拐杖,貌似比高个子敏捷,可是,他深深地弯腰,往放在地上的手提袋掏东西,动作极缓慢,而且,掏到东西以后并不把腰挺直。手抖索着,剥开冰棍样的巧克力糖,再费劲地将嘴巴凑近,啃起来。我这才看清楚,他是严重的伛偻者。好在,残疾没有剥夺他的胃口,颊上的皱纹随着咀嚼,绽放为一朵好看的花,不知这坦然的愉悦,来自巧克力,还是来自高个子的微笑。
至此,我有理由断定,他们如果不是朋友,至少是刚才打过招呼的,有过美好的初次互动的。充满缺憾的世界顿时顺眼起来,风轻柔,阳光恰到好处。一位老太太,推着带轮子的购物小车,车上爬着一只小不点的“吉娃娃”狗,小狗得意地东张西望,路过候车站时,高个子和老人,抬了抬三根拐杖向它问好。我笑了,带点不好意思的眼泪。
巴士开到,我从前面刷卡,上车。落座。老人从较靠近候车站的后门上来,慢腾腾的,但没有人催促。他在我右侧的空位前停下,用了比常人多数倍的功夫才把庞大而弯曲的身躯安顿在座位上,我差点站起来搀扶,但在征求他的同意前,贸然伸手,迹近冒犯。
高个子也上来了,动作出奇地敏捷。坐在对面。他和伛偻老者相对视,都发出舒心的微笑。我看着这幕哑剧,想了更多。人间大抵亦如闹市的巴士,摩肩接踵,躯体极近,内心却遥远,难得有交集,更难撞击出火花。我一张张脸孔地看过去,都猜不透他们想什么,只好假定每一个想的都是“好东西”,一如我从两位残障人的微笑断定他们的善。只好这样了,单单为了一路上没有推撞,没有抢座位,没有吵架,没有争先,就该感谢老天,何况还有他们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