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冥夜

　　唐家，唐元翰正在训斥唐笑石。裕华公司经理沈焕霖匆匆走了进来，喘息未定就急急说：“会长，北平出大事了。”唐元翰一惊，问：“什么？”“卢沟桥，日本人打到了宛平……”

　　在这个大雨瓢泼的晚上，宋母突然发了昡晕心痛，宋雨晴把母亲安顿后用一根绳子拴着门板的一头，一个人拖着门板走了。没有邻居敢来为被认作是共产党的人送行。宋雨晴走几步就滑倒了，她只好坐在地上，将绳子拴在腰间，以手撑地，一尺一尺地爬。

　　北平的消息一夜间传遍盐城，《江淮日报》连夜调整版面，编辑沈丛华在排印室忙到深夜。等在门廊下的车夫睡着了，雨水将他的布草鞋泡得稀烂。沈丛华叫醒他上了车，车夫拉车上了街却发现白天好好的路突然泛了水，三转两转绕行时，沈丛华看见黑暗中一个年轻女孩跪在泥水中拖拉着什么，再细看，赫然发现拉的是一具尸体。

　　下午的码头血案小城无人不晓，车夫很容易就明白了生者和死者的身份。他拦住要下车的沈丛华，说：“小姐还是不要过去了，这家人的事是有蹊跷的，这不比旁的，咱们还是绕过去算了。”好像为了验证他的话，几个人突然从暗夜里出来，围住了沈丛华。他们肩上支出的细长造型，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枪。

　　雨水从警察副队长树家林的帽沿边哗哗流下。他说了声“得罪”，掀开车帘，仔细检查了车子。然后他吐着丝丝雨水说：“沈小姐，你还是赶快走吧。上头有令，让我们盯着呢。”

　　沈丛华说：“盯啥？你那个警察局长叔叔不会把我也当共产党了吧？人家一个姑娘家，这么大雨，深更半夜一个人去出殡，你们这些男人就像偷儿似的跟着，也看得过去？”

　　树国林想了想，走过去，要接宋雨晴手上的绳子，宋雨晴狠狠地推开他，许是太过虚弱，她一头伏在地上。沈丛华上前抱起她，脸贴着她冰冷苍白的面颊，耳语般地说：“宋姑娘，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咱们还是快点安置了大哥，别让他总在雨地里淋着。”宋雨晴呆呆看着她，低低呜咽着，松开了紧攥的绳子。

　　湖荡的一角隆起一个新坟包。地点是宋雨晴选的，穿过一片树林，眼前是大片大片的芦苇荡。这里平素湖汊交错人迹稀少，往年日子好时水草丰美，湖鸭成群，鱼游虾跳，号称金滩银荡。随着战事一开，已经很少见到这些野物飞禽了，眼下这里更成了一块伤心地。

　　宋雨晴跪在地上用手一把一把扒着泥土。更远一点的地方，更深一些的黑暗里，两个人的眼睛盯着她。风雨交加的树林中树国田站得笔直，他身边给他打着油纸伞穿对襟衫的中年男人大半个身子都在雨里，身子微微抖动。树国田仿佛对今夜的一无所获并不意外，他对中年男人说：“你又一次令我失望了。看来你的组织和战友并不像你所说的那么重情重义啊!”中年男人一下跪在泥水中，伸手拉住树国田的袖子，哀求着说：”局长，能不能再等等……我还有办法。他们肯定想要再接头，我们可以明松暗紧。”树国田低头，看着这张满是泥浆的脸，轻声说：“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最好快一点。”

　　回到家中的宋雨晴长久地坐在床沿上，在哗哗的雨声里，所有与哥哥有关的记忆像一页页旧书哗哗地翻过。天快亮时，她把宋青苇送她的所有东西付之一炬。宋雨晴并不知道，在房间的另一头，宋母打开一个小妆匣，因缺血而青白的嘴唇对着一个男人的画像说：“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他，我欠了你。”宋母回头，门口站着宋雨晴。“哥不知道我今天回来，他今天去码头，真的只是卖帽子吗？”

　　宋母没有说话。她没有办法告诉她，抗战爆发，驻上海的中共江苏临时委员会派特派员到盐城开展地下抗日工作，但显然这个消息被泄漏了。午后宋青苇从外面回来，焦急地说：“妈，码头上情形不对。”她迅速去门上取下店招，但取消接头已经来不及了，必须想办法在特派员到达前把情况通报给他。

　　儿子说：“妈，我腿脚快。我去。”她没有坚持，按照组织原则，不到最后关头，她必须保证这条线不能断。儿子出门前对她说：“妈，我们的事，先不要告诉雨晴。国家会好的，无论如何，要让雨晴把书读完。”几小时后，儿子就躺在码头冰冷的地面上，用最后的身体语言告诉组织，第一套接头暗语不能再使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