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会回忆起童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最耿耿于怀的,是始终为成年人的阴影笼罩。睡眼惺忪地被逮起来跳忠字舞,深一脚浅一脚地提灯游行,这些大人的事情,充斥着我这一代人的童年。
或许这便是人类永远无法摆脱的个人与时代的关系,就记忆而言,深刻却难说美妙。当然,也有一些可以排除在外的,比如种蓖麻。
那会儿我们可真是一穷二白,放假了,暑假捡废钢铁,寒假去捡粪。种蓖麻,据说是为造导弹用的,实际干嘛,并不清楚。
种子是学校发的,每人数颗,黑色的,带着诡异的花纹。我姐姐班上也发了,我们各种各的,看谁结得多。
那时候似乎全中国的孩子都在种蓖麻,连数学题也涉及到,诸如:同学们种蓖麻的棵数是向日葵的75%,种的向日葵比蓖麻多21棵,向日葵和蓖麻各种了多少棵?我数学一向很差,这样的题目足以令我抓狂,还不如让我去唱那首歌《我为祖国种蓖麻》,曲调很适合变声期的男生。
不过,我因此增加了自己的植物学常识。如今还记得的是,蓖麻如期萌芽,迅速拔节,雨点落到硕大的叶子上,哔剥作响。结果的时候,毛茸茸,先青后红,像一个个偎在一起的小刺猬。至于我们为国家所做的贡献,那实在是点滴而已。
蓖麻油可为制印色的材料,是在我喜欢上书画以后知道的。调制印泥,需上好的蓖麻油,这是一件超级麻烦的事情,考验着人的心力。置油于瓶,夏曝冬晒,如是者数年,方可用。
民国时,上海有位制印色的高手张鲁庵,陈巨来等篆刻大家所用印泥皆其所供。今石门二路有鲁庵印泥陈列,某次经过,空无一人,隔着玻璃柜,看见几个装着蓖麻油的小瓶子,微黄然极清澈,仿佛历尽沧桑。张氏作古多年,遗珍犹在,千金不易也。
蓖麻还有什么用场,我们当年几乎一无所知,唯一的应用,是用小刀撬开,取了瓤,给铁皮文具盒抛光,油光锃亮。
一百年前,劳费尔出版的《中国伊朗编》里考证了蓖麻的传播,说在埃及的古墓里发现了蓖麻籽,当时的埃及尚有种植,“它的油是很滑润的,如点灯用,不次于橄榄油,只是它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于是,我的眼前浮现出尼罗河岸,点点蓖麻油的灯火。
前年,有朋友送了一些国外花种,大多不识,只蓖麻是认识的。种了几棵,长到四五米高,秋天收了不少种子,可惜没地方上交了。
现在种蓖麻的人家几乎见不到了,我和姐姐说起当年事,她还记得我们当时的蓖麻是种在院子的西南角,那里是堆煤的地方。蓖麻一点也不挑剔,只是到了秋天,那根子又硬又难挖,大概入侵植物都是如此,一旦扎根,你赶也赶不走了。
植物书上说,蓖麻的种子,有些是漂洋过海传播的,曾经在鼓浪屿的一个老宅里见到一片蓖麻,这些岛屿上的移民,或许便是这样到来的,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