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勒是我喜欢的作曲家。我听马勒在中国也算早的。30年前,马勒对中国人来说还是很生疏的名字。中国的乐队很少公开演奏他的交响乐。20世纪80年代末,一位德国指挥家来上海,指挥上海交响乐团演奏马勒的《第二交响曲》,我去音乐厅听了。当时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颇有名气的老音乐家。我是听得蛮投入的。马勒的音乐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听”,但旋律是新鲜的,很有气势,也很能打动我。然而听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我身边那位很有名的老音乐家打起了瞌睡,鼾声大作。
我现在是写文字的,但我最喜欢的其实是音乐。我在农场插队落户的时候,没什么书,家里的手摇唱机根本不可能带去,能做的只是回忆音乐,用口哨吹出来。那些能让我回忆起来并用口哨吹出来的音乐,一定是曾经打动过我的音乐。
那时候的我,感觉非常孤独。我带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晚上偷偷收听短波。美国之音、日本NHK都有西方古典音乐的专题节目,我每天晚上都寻找这些节目听。有一天半夜里,NHK放肖邦的《第一钢琴协奏曲》。这首曲子写在肖邦很年轻的时候,描绘的是他初恋的感受,但我从中体会到了人世的沧桑,当时就觉得和我的生活联系到了一起,引起了我强烈的共鸣。听到一半,电台被干扰,听不到了,那种难受真是难以形容。“文革”结束之后,我便把我能找到的所有版本的肖邦《第一钢琴协奏曲》都买了回来,反复聆听,到现在也是我最喜欢的钢琴协奏曲。或许专业音乐家对肖邦的这个曲子评价并不太高,觉得并不是肖邦最重要的作品,但我是真的为之深深感动,全身心地沉浸其中。像这样的音乐,我觉得是不会被淘汰的,无论时代发生怎样的变化,这样的音乐永远可以打动人的心灵。
也许我的想法跟专业音乐家和音乐学者不一样,我觉得聆听音乐并不需要很深刻的思索,你只要沉浸在音乐中。音乐对你没有要求,它在你周围鸣响,然后你沉浸在其中,它打动你的心弦,让你感动,让你欢乐,让你悲伤,让你想起你的命运。
好听是不是音乐的唯一标准?也许不是唯一的标准,但是一个最重要的标准。在我看来,或者也可以说是唯一的标准——看我们怎么定义“好听”这个词。
在音乐史上,勋伯格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音乐家,他有很高的作曲技巧,放弃了调性,创建了十二音列体系,带动了二十世纪音乐翻天覆地的革命。但我听他的音乐,总觉得是几个精神不太正常的人在那里呻吟、挣扎、喘息、争辩,真的不好听,觉得心烦,我就不听了。而马勒的《第二交响曲》,尽管老音乐家在我身边鼾声如雷,我还是觉得很喜欢。
评价一段音乐,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它可不可以打动我的心,不管你怎么写,不管你是什么风格。打动人心的音乐肯定好听,打动人心的音乐就是好音乐,我觉得这是评判音乐的唯一标准。如果音乐像迷宫一样让人觉得无法亲近,我就不能接受。
文学中确实也有这种现象。每种艺术都在不断求新求异,要改变过去。有些改变是有道理的,从而出现了新的流派、新的风格,被大家接受。有些改变是失败的,甚至可以说,大部分改变都失败了。有的改变风云一时,大家觉得很新奇,当时也有很多评论在叫,说是天下最美最好的创作,但是时间过去了就被人们忘记。音乐我想也是一样的。
但另一方面,音乐不是为所有人写的,就像我的文章也不是为了所有人写的。音乐是为知音写的。肖斯塔科维奇是二十世纪非常有代表性的,也是很能说明我们观点的作曲家。他的主要作品都写在二战时期,他心中的那种压抑、纠结、无人诉说的苦闷,都用音乐表达了出来。我个人觉得他的音乐不好听,冗长、沉闷,但我想只要人类心里有这种苦闷、压抑的情绪,就一定有人会为之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