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终于交出磨砺十三年之久的《应物兄》,这是一部让人发出惊叹的小说。在这里,他锤炼人物、推敲细节、探索形式,建构了一个新的小说世界,以一种李洱式文体书写了当代知识人的世间心和众生相。
小说以应物兄筹备儒学研究院为情节线索,从这个中心人物向外辐射,为当代知识人刻画了一幅全景式的图谱。仅半部小说,有名有姓的出场人物已达五十余位。且不说像应物兄、费鸣等颇费了一番笔墨的重要人物,即使许多点缀性的人物也写得妙趣横生。
《应物兄》人物众多,却能做到同中有异,惟妙惟肖。尤为可圈可点处,是对于“声口”的刻画。其人物之异,异在“声口”,从声口见其性情、气质和形状。写作伊始,李洱就表现出写“说”的精妙。他笔下的人物大多染有喋喋不休的“话唠症”。这既是费边(《午后的诗学》)、孙良(《喑哑的声音》)职业病的外在症候,也是他们面对日常生活时无所适从的病根所在。他们让我们看到,口若悬河反而是失语的最无望的状态。这是独属于的李洱的关于“话语”的辩证法。
值得注意的是,在《应物兄》里,“声口”并非简单地等同于“对话”,而是被赋予了多种表现形式和意义内涵。讲学论道、日常谈话、学术著作、诗词唱和……很难想象,在一部小说里,我们竟然会遭遇如此多的“双引号”与“书名号”。外观上,不断出现的分隔符好像撕裂了文本,使叙事主线变得凌乱;内在里,这些自成一体的形式却赋予了文本重组的可能,使凌乱的部分有其意义且可以互相沟通。它们将话语权由叙述者转移到人物手中,划定出独属于“知识”的疆域,形成了众声喧哗的内在对话性。梁鸿以“百科全书式的小说”为这种写作模式命名,指出知识之间通过关联性进入叙事话语,结果是“故事逐渐模糊,事实不断衍生,细节淹没了一切,淹没了小说时间、情节,取而代之的是不断衍生的意外、关联与不断庞杂的结构空间。”这种认识可谓切中肯綮,指出了李洱实现文本意义增殖的秘法。
这些“知识”营造氛围、塑造人物,却无意承载推进叙事的功能。因此,它们的载体是“言”,而非“事”。可以说,在李洱建构的诗学世界里,“言”的篇幅和地位都超过了“事”。《应物兄》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大可一言以蔽之。但“言”却以不拘一格的形式打开了这个狭小的空间。
语言形式的多样,使得读者稍不留意就会在文本中迷失方向,陷入词语的迷宫。以最规范的学术体例论证并不存在的虚假之物是李洱常用的“诡计”。如关于济州蝈蝈的叙述。这是程济世念念不忘的儿时玩物。在华学明的论文里,它具有一切使人信以为真的外在特征。起源地、习性、发生频率,甚至最后一只蝈蝈“末代皇帝”的灭绝都被清晰地考证出来。所有的形式都是真实的,而对象却是虚假的。这种设计模糊了真实与虚构的关系。俏皮话和不经意的清谈,虽是荒诞不经,却闪现着看透真相的睿智。
详于记言而略于记事,从这个意义上,我们或许可以将《应物兄》命名为记言体小说。当谈到现代小说的中国传统时,我们往往将之指认为史传传统和诗骚传统,亦不外乎叙事和抒情两端。《应物兄》对应的传统似乎并不在这个范畴里。在笔者看来,它的体例与趣味离《史记》和《离骚》为远,更接近于记言体的《国语》。试问,是什么构成了我们今天对人物形象的理解?小说通常的法则是,在从生到死或从平衡—失衡—再平衡的结构中,书写一个人的爱恨情仇和事功行止。在这个过程下,人物方才得以浮现。小说里始终是一个在“动”的人,要么是行动,要么是情动。与此对应,“说”在塑造人物、架构小说的过程中所起的只是辅助作用。《应物兄》则颠倒了这重关系,转化了记言体的形式,在“双引号”内注入了足以点化小说的内容。“小说”是一个“现代”的文体概念,而“传统”的文体却要复杂和广博得多。在“小说”的知识谱系中,后来者也在创造着它的起源。也许,这正是《应物兄》在文体上的意义所在。《应物兄》中有一句对学术明星的嘲讽之语:“他们好像无所不知,就像是站在历史和现实、正剧和喜剧、传说和新闻、宗教与世俗的交汇点上发言,就像同时踏入了几条河流。”笔者愿意以最大的善意来理解这句话,并以此指认李洱创作的丰富和博杂。阅读《应物兄》就像是一步踏入了几条河流,同时在这些悖论式的领域里自由驰骋。在这些诸多线索的交汇点上,它展开了对当代知识人的生活实录,亦直抵他们的精神私史。
(李洱:中国先锋文学之后重要的代表性作家。《应物兄》刊载于2018年《收获》长篇专号(秋卷+冬卷),为其最新长篇小说,获2018《收获》文学排行榜长篇小说第一名。《应物兄》新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