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拿了一次活动的宣传语来做这篇小评的题目,倒也不是偷懒,只是倘若要定义黄昱宁和她的《八部半》,可能再也找不到更简洁同时也更中肯的话来了。题目里面,根据词序的不同,当然还包含其他几种可能性,例如“不做编辑的翻译家不是好作家”,“不写作的编辑不是好翻译家”等等。但是重心落在“作家”上,可能要得罪一大批专心写作,心无旁骛,又写了几十年的人,落在“翻译家”上,也会得罪一大批——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概率——并不进行狭义的创作的翻译家。而以黄昱宁的性情,我想应该是断断不愿意的。
其实这句宣传语还有上半句:现代文学的光辉传统。如此我们很容易就和新文化运动以及此后的鲁迅、茅盾、郭沫若、刘半农等等发生勾连。所以说,一边写一边译一边编的确是中国二十世纪文学的“光辉传统”。但是后来,这样的光辉传统似乎在很长的时间里难以为继,个中原因当然十分复杂。更何况论起对写作以及对现在的文学翻译所应承担的使命的认识,与一个世纪之前相比,的确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有趣的是,尽管“光辉传统”中断了那么久,最近在上海,却是有小范围复兴的趋势。新生代的写作者们,尤其是女性写作者,因为也通外文,在写作之余,会“难免技痒”,涉足翻译。或许除了写作、翻译,她们也还是杂志或者出版社的编辑,重新证明在这三个领域,因着阅读这一共同的底子,完全有可能是共通的。不过,黄昱宁更吸引我的地方在于,相较于周嘉宁、默音,抑或于是,她是翻译编辑在前,写作在后。这就格外需要勇气了。
勇气的第一层意思是,翻译完这么多大家,还有写作的勇气。翻译与原创的一个重大不同就是翻译总是经过选择的。在众多的作品中,经过两边的出版社、编辑、译者甚至市场的层层筛选,翻译选择的原文本远远不是偶然或者概率。译者,或者编者在挑选原文本时的“眼高”与自己倘若要创作时对“手低”的畏惧便奇怪地纠结在了一起。故法语里有“如果你翻译了别人,你将永远不会被人翻译”的说法。
勇气的第二层意思是,较之于翻译,写作更需要坚持。翻译是一种契约,没有擅自中止的自由,却有很多责任可以推卸;而写作是没有契约的行为,除了自己,没有什么读者会一门心思地等待谁的作品,因而尤其需要说服自己坚持。西方在十九世纪,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小说横空出世,一扫精英文学的威风,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印刷也突飞猛进,报纸杂志一哄而上,文盲比例大幅度缩小的形势。而在更为直观的感官媒介挤压文字的今天,这样的好时代恐怕只有让人羡慕的份。
当然,黄昱宁和她的《八部半》的价值始于勇气,但绝不仅限于勇气。作为同一个圈子里的人,我对她不能说是不了解。可《八部半》还是给了我不少惊喜。在我的想象里,她但凡写小说,应该是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加上心理感伤主义的调调,这种固执的印象,就像我判断自己倘若有一天再写小说,一定是学院派的调调——就好像对半个罗兰·巴特再加上半个杜拉斯的戏谑模仿,想象到那样的怪物,实在是让我泄气。然而黄昱宁全然在我的想象之外。《八部半》是八个虚构的中短篇加上介于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半个”的合集,内容却是覆盖了虚构努力要接近的真实的各个领域:社会必然经历过的令人或沮丧或茫然的现实;人与人之间,哪怕是最亲的人之间的无法沟通;现代技术对我们的冲击以及由此实现的虚构与现实的反转……如果不是小说中人物设定过于“真空”,以至于暴露了我们这一代熟悉外国文学的人对“非典型性人物”的迷恋,还真不见得能够认出《八部半》背后的作者就是我们熟悉的黄昱宁,甚至无法截然分辨作者的性别。然而,在作者淡去,故事浮现的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认出了她喜欢的麦克尤恩,或者阿特伍德的影子,至少是她的趣味。是对叙事的刻意追求留下的痕迹,抑或是语言?有点过于精致,封堵住了巨大的激情。
好在我相信,越是被封堵的激情,就越是值得等待它往峰值去的那一刻。也许终有一天,我们的活动真的要挂出“不做编辑的翻译家不是好作家”的条幅,只要她依然勇敢,依然坚持——小说的技术与艺术,对于翻译家而言,反倒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