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个出版社邻居是宋原放伯伯。他个子壮实,声音低沉。他与爱人海阿姨都说普通话,不讲上海闲话。
他家客厅兼书房和他的卧室。靠东窗放写字台,台灯半圆形墨绿灯罩。西墙是排大书橱,东西阳台门间有一小竹书架,最上一格放《人民日报》,记得书架上方挂着焦裕禄的照片。宋伯伯爱围棋,常见沙发旁的茶几上,有本打开的棋谱。父亲从部队回沪探亲,也被约去下几盘。
“文革”开始,他所在的上海人民出版社造反队,来抄这社长兼总编的家。上一年级的我,虽识字不多,但认出丢地板上几本厚精装书的名:《资本论》。宋家被扫地出门,搬出了茂名南路。
再见宋伯伯是二十年后的1986年,我做“上海青年最喜爱的十本书”活动,请时任市版协主席的他颁奖。那时,他住复兴中路,上门没碰到,却准时来到文艺会堂。来回都不要车接,热情支持年轻人的读书。那天,我把他的名字写得有点草,“原”似“厚”。被介绍人读成“宋厚放”,坐他身旁的宋伯伯笑了,低声纠正:宋原放。
搬了几回家,出版社邻居多了起来:有文艺、辞书、科技,还有教育和大百科等。母亲认识得多,楼上有时任出版局副局长袁是德母亲,楼下有何满子先生女儿……就说同层的左泥和周天叔叔,他们都在上海文艺出版社。
左叔叔爱人王老师,几乎天天来与母亲聊天。她原在静安区机关幼儿园,我在那待了五年;她没教过我,与我的老师钱蓉枝是好朋友。王老师教母亲做幼儿园的招牌菜:肉糜虎皮蛋。煮熟蛋,一切二,截面抹肉糜,油炸再红烧。想来,左叔叔吃的菜是童趣满满。
我还在读大学的1979年,左叔叔编了本不同凡响的书,选编发表上世纪50年代具有影响却受公开批判的作品。有独立思考的,才会独具慧眼。共选了17位作者的20篇作品,其中有作者当时还未平反,带有风险。但年前闭幕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已亮出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大旗。
书名叫什么?文学读物编辑室在《迟开的鲜花》上徘徊,一锤定音是室负责人吴真伯伯。他提议,定名《重放的鲜花》。31万字的书,第1版印10万册。《出版前言》里写道,“重读这些二十多年前的作品,仍旧强烈地感到它们的时代气息和现实意义。”我读到了百闻终得一见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王蒙)、《小巷深处》(陆文夫)、《在悬崖上》(邓友梅)等小说,嗅到了鲜花的芬芳。
《上海出版志》评价道,“《重放的鲜花》的出版,使这些作者看到了光明,也促进了他们在文坛上重新崛起。这本书的出版,不仅说明了编辑在政治上的胆识,更说明了编辑同这些受压作家之间的感情。”
左叔叔瘦高个,而周天叔叔显得敦实。对周叔叔早闻大名,上中学时,就读过他小有名气的反映市郊农村的长篇小说。巧的是,他儿子与母亲好友玲玲阿姨的女儿结秦晋之好。
周叔叔后来的名气源自蜜蜂。他编剧的《蜜蜂王国》,上海科影厂1981年拍成片。“该片揭示了蜜蜂家族的生活规律、奥秘、特色及其对自然界和人类的作用”,获第二届金鸡奖最佳科教片奖及1982年文化部优秀影片奖。之后,他又写了《蜜蜂王国见闻》。
上世纪90年代,他转向帝皇写作,著作颇丰。主编《中国历代帝王故事》、《皇帝读书考》和《中国历代廉政监察制度史》等。他的博客也聚焦历史,《芈月传》热播时,写下《芈月性格得失谈》、《宣太后与黄歇的辩论,谁对?谁错?》、《<芈月传>背景谈:芈月与宣太后的相互妥协与缝合,完成了一个刘备式的政治人物形象类型》等。
他对现实同样关注,论《毒保姆与性恶论》、谈房价:“房价又上涨了。记忆中,这些年来,上涨基本上没有停过。当然,我早已在三十年余前,由单位分了房子,大致过得去。房子大小也可以了,只是朝东又略偏北,冬天较少或没有太阳;一直想改善一下,这样的房价,肯定是没有机会了。”
前些日子,听说周叔叔不在家待着,而是与养蜂人在一起。我想,他是不会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的;无论生活如何变幻,睿智和勤奋使他走出自己更长远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