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架上,有一匹布马儿,就是用布做的小马驹。
那是一匹造型夸张色彩漂亮的布马儿:它有神气得不得了的马头,尖尖的耳朵,蓬松的马鬃,麻花一样的马尾。它的眼珠是两粒绿豆大的铜球。
它的身体上到处绣着几何形的图案:腿部、臀部、颈部。马背上蓝色的布覆着黄色的布暗示着马鞍,上面也绣着枫叶与几何的图案。图案有的是八角形,有的是井字形,有的是菱形、扇形和箭形。它的眼睛是菱形的,眉毛呢又是箭形的。
它的色彩是繁复的:黑色的马头与马背,红色的胸膛和腹部。一小片白色的布做了马嘴,却又在马嘴上面缠了一圈暗红色的线。那些几何图案,分别是水红、暗红、黄与白。——你说它该有多漂亮!
它不是写实的,有些写意。它的蹄子被刻意省略了,只留下了一点腿的意思。它的样子,跟儿童乐园里的木马造型有点像,却是极小的,只有大概三十厘米高,四十厘米长。
它是有缰绳的,那是一根细到几近于无的红线,松松地落在脚边。
这样一匹漂亮的布马儿,是我十多年前,一次下班回家途中牵回家的。
那是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黄昏。我走在回家路上。竟然见离单位五六百米的路旁摆着一个小地摊儿。
那小地摊儿一丈见方,摆着各种彩色布艺:有鞋底,女式绣花布鞋,婴儿绣花鞋,婴儿围嘴,小马儿,小兔子,小公鸡,钱包,香囊(我疑心其中一个鼓鼓囊囊的是一个适合装上鲜花的香囊)……
那是一个有着独立的美学体系的世界——一个香艳却又无比质朴、彩色却又毫不喧嚣的世界。
小地摊儿的主人是位年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看老太太的神色,并不穷困,相反,她有着生活殷实人家特有的舒展、淡定与平和。她的衣着朴素,却又十分得体。她头发花白,却一根也不乱。
有人经过,问起老太太某件布艺的价格,听老太太的口音,并不是本地人。可因为我对北方口音并不具有准确的判别力,我一时并不能确定,她是东北人,山东人,还是河南人?
我所在的南方城市虽然是个内陆城市,可北方人到处都是。是不是,她随着儿女从北方来到了南方?她看着这个世界的眼神是柔和的。我愿意对她做出如此美好的想象:她早已与生活达成了高度的和解。
她处于含饴弄孙的年纪。那是所有的恩怨都应该了结和放下的年纪。可是她的心里藏着一个远方。那就是她的布艺。它来自她的故乡,来自她的青春成长,来自一种十分深远的传统。
很多年来,她与布艺里的生命朝夕作伴,它们簇拥着她。她是它们的主人,同时又是它们的奴仆。它们是会呼吸会吵闹的牲口,是会生长的各种形状的图案,是随时想绽开的花朵。
那一个小地摊儿,吸引了很多在路上的人。人们向她问价,她报出的价格低得惊人。我的目光抚摸着每一件布艺的弧线、针脚、纹饰、图案,真是喜欢得不得了。
我不懂它们。我不知道它们来自何方,有着怎样的渊源。可我知道,它们背后的美学是强大的,是自成一体的,有着非同一般的、来自特定地域的文化的尊严。
完全是为了纪念这一个黄昏,我买下了这只布马儿。我只花了五元钱。我想即使花上十倍二十倍的价钱也是值当的。
如今,十余年过去了。因为这只布马儿,我对那个黄昏里见到的老太太有了牵挂。我常想,她现在身在何处?她现在应该有八十多岁了。她的腿脚可还灵便?她是否依然与我同在一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