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居民小区有一个很大的穿堂。
穿堂、穿堂,就是穿过堂屋的地方,是一幢横亘的大楼下面的一个通道,——大楼阻挡了道路,就在大楼下剜出了一个通道,相当于底楼少建了一套房子,二楼的房子便空架于上啦。
穿堂是小区最热闹的地方,一面是一壁绿色的邮箱墙,密密麻麻按序编号的邮箱像是全小区几百户人家眨巴着的眼睛,每日每时都有人前来开箱取报纸及其他邮件,邻居间藉此有个打招呼的时空,说几句“吃过饭了吗?”“今天的天气蛮好啊”之类;也有乘隙前来邮箱墙插塞广告者,但得小心,多半会被这里一排坐着盘桓时光的老人们喝住而灰溜溜地遁走。插塞广告者最怕的就是管闲事的老人们。
这穿堂啊,可是老人们最心仪的地盘呢。除了深秋初春和整个冬天,老人们喜欢集中到穿堂来纳凉,缘为穿堂风是最凉爽的,其实他们一半也是为了排遣寂寞时光。且说现时的新村房子皆独门独户,全没了往昔大杂院的味道,幸亏此间还有这么一个宽敞的穿堂,得以让老人们有个聚会交流的所在。好在许多家庭的家具不断在更新换代,腾出的沙发啦、靠椅啦源源不断放置到了穿堂的空间,旧家具也在老人们挑剔的目光中不断地更新换代,瞧,现在穿堂里一排橡木的实木靠椅还呈八成新呢,已经成了无主之物,成了公用的摆设,供老人们舒适地靠着躺着,享受着缕缕清风和丝丝话语。
穿堂的老人们话语是不断的,那就不尽然是“吃饭了吗”、“天气蛮好”等等了,是干系着在场每位老人的情形的,身体啦、饮食啦、保健啦、家庭的变化啦、小辈的现状啦,还把话题引进了新村的每家各每户,比如看到谁谁前来开箱取报纸或邮件,便会瞅着谁谁的背影尽可能翻出其“全本《西厢记》”来咀嚼一通,几乎都是褒词,不大会夹杂贬义的,老人们都善良得很,绝不会乱嚼人家的瑕疵或隐私的。我就在取报纸后听到过他们对着我背影的隐约断续议论,不贬、还美化拔高,说:“这可是位退休的局长呢,退休后依然蛮有腔调……”又说:“他为小区的环境改造出了许多力,道路平整、绿化修剪、汽车停放,都向上面反映过。嗨,毕竟是领导,退休了依然做好事,说话就是有力度啊……”我暗笑,哪辈子当过局长?为小区的事倒是向有关部门建言过,也不见得有什么效果。很想返身向老人们说明我并非什么领导,想想也算了,我自己也是老人了,说不定哪天也坐进穿堂了,老人们的议论原不必当真哩。
穿堂里的老人基本是固定的一拨,也有着缓慢微妙的变化,那就是有的老人被家人送进了养老院康复院了,也有的老人年事已高,终于驾鹤西行了,对此,大伙儿也很淡然,说一声:“哦哦,养老院康复院好是好,但没得自由啊,不能再到穿堂里讲老空啦。”又说道:“呵呵,人嘛,早晚是这条路,没啥可怕的,双脚一挺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其实穿堂里的老人也已经没有烦恼了,孩子似的,临了吃饭辰光,一个个都望着炊烟,咂下嘴唇,伸个懒腰,打声招呼,各归各家吃饭去了,饭毕又坐回到穿堂,惬意地躺着靠着,享受着缕缕清风和丝丝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