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区柯克有一次同特吕弗对谈时提及一个概念,也是电影叙事中的一个术语,叫“麦高芬”(MacGuffin)。希区柯克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两个人在火车上,其中一人就问另一人行李架上的包是什么,另一人回答说是一个“麦高芬”。那人就问麦高芬是什么,另一人回答说是用来捕杀苏格兰高原上的狮子的。然后那人说苏格兰高原上并没有狮子啊。“那就没有麦高芬了。”其实是婉转表达不要多管闲事的说法。这个看似无意义的对话其实推动了叙事的发展,杨好的《黑色小说》里对于M和W两个人各自理想追求的描述,其实正是这样一个“麦高芬”,看似空气一样,实际上则推动了整个叙事。
读杨好的小说给人一种完全不一样的阅读体验,当一个小说家刚开始写一部小说时,读者往往会凭借自身经验对作者本人及作者的处女作是什么样子进行一番想象;另一方面,对于中国小说家所写的小说,也有一个对中国小说的传统的认知,但是读《黑色小说》的时候,好像这两者都不在这样的设想范围内——杨好的小说拥有一些欧洲小说的特质,当然这个小说本身写的也是在伦敦发生的故事。《黑色小说》的叙事性不是为讲一个故事服务的,而是在其中夹入了文化研究和评论,有非常多对文学、艺术、历史以及伦敦城市地理和文化的指涉。小说里构建的每个人物,恰恰是在与这些文化指涉发生关系的时候,能被更好地定义——这就有点像照镜子一样,反过来观照自身所塑造出来的人物。
《黑色小说》有着镜像结构:它有两个部分,前面一半讲的是M的故事,后面一半讲了W的故事,从字母的形态上看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倒影,但是仅仅这样解读的话,就抹杀了很多可能性。我倒认为对这个小说的解读可以是更丰富的,不一定非要从“倒像”来解读,不一定非要追究M和W究竟是什么关系?或者可以思考,M和W的关系跟杨好又有什么关系?在《黑色小说》里充满真真假假,W既是M的倒影,M也是W的倒影,这是第一个层面。第二个层面,我们或许又可以推而广之,它也不一定是倒影的结构,可以是套娃的结构或者说庄周梦蝶的结构——因为M是一个小说家,他始终没有写出来他想写的小说,所以我们也可以怀疑W其实是M脑子里的一个想象,他所创造的“创造”,那么如果W是M的创造物的话,那么他们其实也是杨好的创造,如此一来,这就是一个有嵌套结构的庄周梦蝶小说了。从这个角度来看,《黑色小说》用文学术语来说,就是一个“元小说”。所谓的元小说,就是关于叙事本身的小说。元小说一般来说都是为了探讨一个非常本质的问题,即现实和虚构关系的问题,这也正是每一个小说家所要面临和处理的问题,所以作为第一部小说就这么写是非常厉害的,也是容易被人误解误判的。杨好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了她要处理的是现实与虚构的问题,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恰恰是这本小说会探讨的问题。
所以《黑色小说》呈现的不仅仅是作者的遥想,而是在她对这个世界发生看法的时候,反过来定义人本身,是这样一种观看和被观看、定义与被定义的辩证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将《黑色小说》视为“麦高芬”驱动的公路电影。在公路上,叙事不一定是外在的,不是一个非得在真正的公路发生故事的公路小说,而可以发生在人的内部,是内心的公路,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它也和其他作家的处女作经常会有的对于自我的追寻这一点是非常契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