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我在济南军区司令部当兵期间，听人议论说，刘少奇的女儿刘平平住在济南军区体工队的一间仓库里。有一天，我斗胆走到济南军区体工队大门口，忐忑不安地敲响了门。门开了，我看到了一脸笑容的平平，这个笑容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当时，平平在济南军区军马场劳动，脏活累活什么都干，比如碰上便秘的马，就被牵到她的面前，通大便就成了平平的活。平平一干起活，马蹄子就噼里啪啦地踢了过来，平平干这活儿没有经验，经常被马蹄子踢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平平热情地让我进了屋子，这是一间陈旧简单的房间，四周堆满了运动器材，桌子与床都被挤到了中间。平平一直用她惯有的笑容望着我。“这个冒失鬼”——她一定是这么想我的。我几乎是全神贯注地打量着她。这位前国家主席的女儿，曾经在中南海度过幸福的少年时期。她曾经给毛主席献过鲜花，还在毛主席身边游过泳。平平14岁生日时，父亲刘少奇给她写了一封很长的家信，让她认真地考虑，到底要做一个什么样的青年？在我们普通人的眼里，作为女儿读着国家主席给她的信，她应该是感到多么的幸福。

　　我注意到平平的双手，那是一双布满老茧无比粗糙的手。平平淡淡一笑，说这是她在军马场做咸菜时，被咸盐蜇得满手脚都是裂口。有时，白天她要扛200斤重的大麻袋，晚上就在被窝里打开手电筒看书学英文。

　　平平的那张书桌上堆满了书籍，这使我多少理解了平平为什么在磨难中能保持微笑的原因。她从书籍中，获得了巨大的精神力量和渊博知识。她乐观积极的生活态度深深地感染了我。平平自学英语。当时她的英语口语已非常娴熟，平时经常阅读英语原版小说。她鼓励我学习，使我重新拿起了数理化的书本。那时候，我们常骑着自行车，到简陋的小餐店吃一碗小馄饨，又飞快地骑车到图书馆，而后我坐在平平的小屋子里，听她谈文学与电影。有一次，她说起了一部英国电影《孤星血泪》，特别讲到电影中的一个镜头：那是一间封闭了几十年的房间，满是尘埃的长长的窗帘，突然被猛烈地拉开了，阳光瞬间洒满了屋子。平平边说边用双臂用力地做出了拉开窗帘的动作，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 

　　那年，我从部队复员离开济南前，特意去那间小屋与平平告别。临走时，我依依不舍，转身又看了一眼这间小屋，看了我的朋友平平。我心中默默想着，她在这间小屋还要待多长时间呢？

　　1982年，平平带着她最小的妹妹潇潇来到上海。此时的平平，已在美国只用了两年时间就拿到了学士学位，后来又申请到哥伦比亚大学读博士。1986年平平回国时，她已经获得了美国大学四个学位。若是平平当年被残酷的现实击倒，自暴自弃，随波逐流，她哪里会有今天的成功！

　　上海的这次相聚，让我十分激动，平平把她的小妹妹潇潇介绍给我。潇潇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1979年，潇潇以北京考生总分第二名的优异成绩，进入北京大学生物系。这次潇潇到上海，是到同济大学进修德语。

　　那天，平平带着她来我家时，这位中国前国家主席的“小公主”看着我家，不禁感叹道：“这么大的房子啊！”刘潇潇5岁就被迫离开中南海的家，没有真切地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对中南海自家的房子没有记忆。

　　这次见面之后，我去了美国，遗憾的是从此和平平失去了联系。 

　　1987年，平平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获得了营养教育学博士学位。还在读书期间，平平就回到北京，担任北京食品研究所所长。当时平平是挺着大肚子到美国去作博士论文答辩的，在场的导师们无不为平平的拼搏精神所感动。平平生孩子时，已是38岁，医生建议剖腹产，但她坚持自然生产。疼痛加剧时，她的双手几乎把产房的床架拧弯。平平在担任食品所所长期间，致力于研究传统食品的工业化生产，建立了中国第一条工业化豆浆生产线。那时，平平还在进行食品工业化的研究，为了获得更多的研究经费，凭着自己的好酒量，一次喝下二十杯酒。后来，平平在商务部担任科技质量司司长期间，中国正式启动了国民经济信息化工程，推行电子支付和通关自动化。因涉及银行、电子、商贸、国防科委等多部门多行业的利益，平平提出了信用卡的推广必须以商贸企业和用户利益为主的思路。当时她推广的“质量万里行”及信用卡，在商场结算上为民众带来极大的方便。她的付出得到了社会的肯定：她荣获北京市劳动模范和“三八”红旗手标兵称号。

　　1999年11月25日，国际星座局将一颗新发现的小行星以平平的外用名“王晴”命名为“王晴星”，并颁发了证书，以表彰她在食品研究方面所作出的贡献。

　　不幸的是，有一天平平在家里突发脑溢血，陷入了长时间的昏迷。我获知这一消息已是几年之后，心急如焚，一直关注平平的病情进展状况。

　　几年前，我回国探亲，平平的妹妹亭亭带着平平的儿子来我家。那天刘亭亭是带着清亮的笑声走进我家的。谈话间，我想问平平的病情，但害怕听到坏的消息，所以一直犹豫着不敢问。亭亭则笑着和我谈起了往事。哥哥刘源从小调皮，有一次居然爬到了主席房子的屋顶上，结果父亲要他写检查。刘源小时候字写得不好，三年级写字课得了2分。父亲找他谈心，他只回了一句话“有错就改没得说”，就跑了。果然，后来他认真描红练习写字了。多少年坚持下来，现在刘源的书法是刘家写得最好的。亭亭还晒出了刘源一手好书法的照片。亭亭还说，三年困难时期，鲥鱼可是奢侈品。有一次，宋庆龄送了一条大鲥鱼到中南海，分成七块，七常委一家一块。当时，我们能吃上一些好东西，多半都是宋庆龄从上海送来的……

　　从亭亭的开朗性格，我看到了平平的影子。于是我终于问起了平平。亭亭说，1998年，平平在家中突然昏倒，CT检查确诊为脑瘤破裂，北京急救中心请来专家为平平做了头颅手术。但手术之后，平平陷入了长时间的昏迷。当时，母亲王光美万分悲痛，曾经把自己关在平平的病房里，不让任何人进去。她拉着平平的手呼唤着，与平平滔滔不绝地讲起往事。

　　在母亲和兄弟姐妹及儿子的呼唤下，一年之后，平平终于被唤醒了。然而，她只能靠眼神与家人交流。这样的眼神只是条件反射，还是没有意识。2006年，母亲王光美因病去世。没有意识的平平就住到弟弟刘源家里，一直由刘源的家人尤其是刘源的妻子照顾。亭亭则担负起抚养教育平平儿子的责任。病中的平平是痛苦的，但又是幸运的。在她与病魔抗争的岁月里，得到了姐弟及其家人的细心照顾，由此在病床上又度过了十二年。

　　亭亭平静地诉说着，而我的心却被一阵阵痛苦揪扯着。我含着泪水看着平平的儿子。平平突然倒下去的时候，她的儿子才10岁，如今已是大小伙子了。他有两个妈妈，每当听着他叫亭亭“妈妈”时，我的心里感到十分欣慰。当时，我有些激动，几乎是哽咽着对平平的儿子说：“我怀念你的妈妈，怀念济南的那间小屋。但我更想说的是，你妈妈身上的那种顽强的精神，那种在逆境中坚韧不拔的意志，应该是你们年轻一代的榜样。”

　　“你应当力争上游，不要安于中游。”这是父亲刘少奇在平平14岁生日时，写给她信里的一句话。平平做到了，而且做到了最好。

　　（摘自《上海滩》201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