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六点，苏州河边，12岁的小何醒了。和他一起醒来的，是整个菜场。

　　确切地说，这并非一个标准化菜场，而是一个马路集市。这片建于上海开埠时期的木结构平房，曾让昔日沿河的新移民有了居所，如今，这里则成为新一代外来务工者租住的“城中村”。他们在此生活起居，生儿育女，同时贩卖菜蔬、水产和小商品。

　　由于价格较之标准化菜场更为低廉，因此周边社区居民更喜欢光顾这里。每个清晨，在一片讨价还价的嗡嗡声中，小何迎来他在上海的又一天。

　　没有高楼大厦，没有霓虹也没有商厦，这个甚至连汽车也很少通过的小世界，对于小何来说，就是上海了。

　　六月底，结束了最后一场考试后，小何从安徽老家来上海探亲。父母在这片平房里安下的家不过十来个平方米，前半部分溢出街面，算是店铺，卖夫妻俩磨制的各种豆制品，后半部分用木板搭出阁楼，就是卧室。

　　这是个一目了然的空间。没有任何隐私，也没有任何像样的家具，溽暑蒸人的夜晚，睡在阁楼的席子上辗转难眠，但对小何来说，这里毕竟有团聚啊。

　　比起往年，这个即将升初二的男孩，变得更沉默。整个菜场里，只有他戴着眼镜，带着书籍。父亲一个夏天都赤裸着上身干活，而母亲则日日穿着同一条围裙招呼顾客。只有小何，坚持每天换洗衣服。梳洗得干干净净的他，穿着整洁的T恤，小小的身影坐在豆腐、烤麸和香干的后面，和菜场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

　　母亲有点得意地和周边邻居夸耀：“孩子是读书的料子，门门功课都在90分以上。”可是听着父母费力搬运货物的喘息声，小何到上海后却没再碰书本。每个早上醒来后，他都懂事地坐在家门口的铺子，为父母帮忙。但凡有顾客光顾，他就接过货物称重、找钱，全程一言不发。

　　母亲有时会拍他一下：“叫人呀”。他却只是不响。从起床到入睡，每天的活动范围，他虽然一步没离开过这片马路集市，但母亲却从中直觉孩子有了变化：儿子不像往年那样，对来上海有兴奋感了。他似有了心事。

　　“也许他在老家遇到些什么事，可我们都管不到了”母亲有些无奈。她自知已错过了独生子的成长。孩子是在上海出生的，但到了读书的年纪，父母只得狠下心来送他走。“不然怎么办呢，初三毕业后，外地人的孩子又不能在上海升高中，早点晚点不是一样要回老家去？”

　　可安徽的农田是陌生的，小伙伴是陌生的，站在田野里，看着远处的铁轨时，小何总是想象：也许，下一列经过的火车，就是开往上海的方向，能带他再次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去。但等到暑假真的来临，他再次来到上海，却发现这个出生地其实也是陌生的，甚至父母也已变得疏远了。究竟何处是故乡，何处又是他乡呢？

　　小何的母亲已经能用上海话和顾客吵架了，可小何还不会说一点儿沪语呢。他也没学会说安徽话。他变成了“小候鸟”，在老家时想着去上海，到上海来又自觉是过客。

　　中午时分，顾客渐渐少了，收摊的时候，母亲看着孩子的背影做打算，“孩子要继续读上去。”

　　可是父亲却不愿妻子心存奢望，厉声说：“有什么用啦。初中毕业出来打工算了。”

　　母亲张口待要争辩，但一时有客人来，只好前去招呼。相熟的客人却发现了角落里的孩子，免不了夸了几句“好乖”，又说“将来考上海的大学，给父母争气啊”。

　　“做梦，怎么考得上！”父亲在里间扬声。

　　“哦，考不上吗？”母亲低声喃喃，但忽然又对买豆腐的客人压低声音笑着说：“要是他考上了，我请你来我家吃酒，要来啊！”

　　一回头，看见小何，坐在豆浆机边，一手抚摸着铅笔，一手翻着腐皮，依旧是沉默的。他很清楚，再过一个月，暑假结束，他又要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