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就像梦境,是希望与畏惧建成的。对于一座城市,你所喜欢的不在于七个或是七十个奇景,而在于她对你提的问题所给予的答复。或者在于她能提出迫使你回答的问题,就像底比斯通过斯芬克斯之口提问一样。”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如是说。
毕业季,你问上海:我是留,还是走?她反问:凭啥留下?为何离开?
你默不作声。反正,需要听到答案的,不是她,只是你自己。
时值六月,春华已过,秋实在望。又一批大四学子,宛若即将离枝的蒲公英,寻寻觅觅下一个落脚的城市。
在四年青葱岁月里,这座城市,是和同学徒步万米只为一睹灯火璀璨的外滩,是和室友消磨半日时光淘得心满意足的七浦路,是和爱人执子之手漫步行过的滨江大道。然而从这个季节开始,这座城市就是写字楼林立的陆家嘴,就是客流不息的快餐店,就是人来人往的地铁口。
这座城市是上海。1400余万户籍常住人口,分散在6340.5平方公里的浦江两岸。2个国际机场,3个火车站,53个长途汽车客运站,又为之输送来990多万外来常住人口。
这个季节叫“毕业季”。它裹挟着离别与抉择,尾随四年时光匆匆而至。它尚留有夏的余温,梦想的热度似白日焰火;又已有秋的肃杀,别离如笙箫在浅浅低吟。
选择一座城市,安放梦想
董俊媛很早就醒了,闹钟定在清晨六点,她等不及闹钟响。大学里,闹铃通常只是摆设,她在床上“能赖多久就赖多久。”
可是这天不一样——她第一天上班。
出门前,她又自赏了一番:连衣裙配白西装,端庄正式;马尾扎得很高,显得干练;新高跟鞋细长的锥子跟,完美去除了身上最后一点学生气。
感觉良好。她满意地走进了5月13日上海的阳光里。前一天晚上,她跟在浙江金华的妈妈通电话,特意提到:“明天第一天上班,我们家乡话里‘513’正好是‘我要赚’的谐音。”
妈妈也兴致勃勃地回忆:“我当年第一天开店做生意,是农历十一月十一,赚了11元。工作第一天,就该挑个好日子。”
如果不是跟妈妈学过点销售经验,董俊媛怎么也想不到,会跳进电视销售圈。其实,她想当电视台主持人或电台DJ,“主持梦做了十多年”。
3年前,她从金华考到上海电影艺术学院学主持。她曾一门心思想回家,承认“上海机会更多”,却不得不接受“竞争也更激烈,找主持人岗位太难”;于是想回老家的电台圆梦;但最后忍痛割爱,选择搁置梦想,留在上海的现实里。
去年下半年,她选修《电视购物主持》,学当购物节目的主持人和嘉宾。经过多次实战演练,多家公司向她抛出了橄榄枝。机会主动找上门,她开始考虑各种可能性。
“电视销售,多少跟电视和媒体有点关系。”“从妈妈身上学了点销售技巧,配合我的口才,也算‘物尽其用’吧。”
“金华是小城市,发展得再好,跟上海也不是同一个level(等级)。”
“人生不止一种色彩,别吊死在一棵树上。”董俊媛成功说服了自己,决定“去电视购物圈大展拳脚”。头一天上班,她兴奋地用手机拍下小办公桌,分享到微信朋友圈。
正为“十二星座女主播大赛”而忙得焦头烂额的杜莎,在训练间隙看到同系学妹的微信,心情“有点复杂”,感慨道:“你都找到工作了,我毕业一年,还在待业呢。”
“我们专业几乎人人都做主持梦。”与董俊媛不同,杜莎一年前毕业时,选择坚持梦想。
问起最近一年,她轻描淡写:“一路走来有许多困难。”却不细说究竟有多难。
“老师和朋友给了我很多帮助”——杜莎忙着参加主持人比赛,讲类似的漂亮话。她间或担任商业主持,基本每月能接到活。凭借不稳定的收入和稳定的父母资助,她留在了上海。最近还报名母校“专升本”,打算再读三年主持专业。
“今晚睡不着。如果能力强,留下其实不难。”杜莎在朋友圈留言。她和董俊媛都明白,“大城市机会多、平台广”,但她不愿为“梦想的城市”放弃“梦想的工作”。要二者兼得,只能拼命提高能力。
只是,坚定如她,也考虑过回乡发展。“偶尔晚上会想想。”也许,“睡不着”的时刻,就是她口中的“晚上”吧。
第一天下班,董俊媛特意买了个蛋糕。“庆祝一下,希望以后每天都像今天一样顺利。”这天,部门领导热心请吃饭欢迎她;同事间不生分,善意地跟她开玩笑;她还“准时下了班”。对这份本不理想的工作,她很满意。
当晚,她做了个梦,梦见“小玫红开得特别漂亮”。“小玫红”是董俊媛在毕业汇报演出时,学弟学妹献上的一束花。那场演出,她是主持人。
停留一座城市,因为有家
说起复旦大学今年的“风云毕业生”,陈梦璐绝对榜上有名。
这个广告系绩点排名第一的女生,早已签约世界500强公司市场部;这个部门今年全国只招了3名应届毕业生。Offer(录取通知)到手前,她还拒绝了多家名企邀约。有同学满心羡慕地说:“她找工作,简直就是‘任君采撷’。”
事实上,陈梦璐的选择过程,并没有外人眼里的这般轻松。家住浙江余姚的她很早确定要留沪工作。“一是离家近,二是朋友、人脉都在上海。如果去其他大城市,只能从零开始。”
“家庭”与“人脉”,恰恰也是复旦大学传播系毕业生付文力最看重的因素。不同的是,她决定离沪,回家乡成都。“希望离父母近些。他们来上海很难适应,不太现实。亲戚们都在成都,家乡的人脉也更广。”
“七年之痒”,是付文力眼中,自己和上海的关系。由于父亲是援藏干部,她7年前考入了上海一所高中的西藏班。即将大学毕业,这个“长期漂泊在外”的独生女,终于有机会返乡。“希望父母老的时候,有我陪在身旁。”因多年求学而留有空白的天伦之乐,付文力想尽量填补。
大四上学期,她专心致志待在成都,“面试各种公司”。如果拿到上海的offer,她都会第一时间询问“能否提供成都分公司的职位”;否则拒绝。
陈梦璐也和付文力一样,求职“地域目标性”极强。她本来以为公司的主要业务在上海,孰料最后得到的市场营销职位,却要去广州工作。
“只好勉强接受。”陈梦璐无奈地说。如果论述“更喜欢上海的理由”,她一口气能列十多条:
“从上海回余姚,车程只要2个半小时;从广州出发,就算坐飞机,算上两边去机场的时间,也要大半天。”
“我感觉上海的治安比广州好。”所以她宁愿多花点钱买机票,也不敢单独坐火车回家。
“上海的城市文化,比广州更适合我。”对广州,她的印象停留在“人人都是‘大吃货’”与“冬天气候温暖”。而对上海,她找不到确切的词语来形容,“反正,我就是更喜欢上海。”
“上海本地人的根在上海,亲戚、朋友、家人都在上海。如果没有遇到特殊情况,为啥轻易去挪根?对应届生来说,去到人际交往和生活习惯都变化很大的全新环境,肯定不利。”毕业于上海海洋大学海洋科学专业的陶华(化名)就是自己口中所说的“本地人”。他身边95%的上海人,在选择职业时“根本不考虑外地城市”,他也不例外。
陈梦璐的看法与陶华相同,而她的“安土重迁”情怀,范围更广:“我发现,江浙沪学生都不愿离开家乡。”这算不算是“逃离北上广”的一股逆潮?
“首先,江浙沪一带条件好,发展机会多;其次,初入职场的年轻人都讲究人脉,能留在有父母关系的城市,肯定比自己从头打拼来得轻松;再者,相比起那些要为买房发愁的外来者,本地毕业生无形中就有一种地域优越感。”全国人大代表曹可凡曾在博客上撰文分析,“别忘了‘逃离北上广’的主体是‘非北上广本地生源’。”
爱上一座城市,为了爱人
也有人,因为爱一个人,而爱上一座城。
上海海洋大学毕业生毕贵庆,就为心爱的女孩放弃了北京的工作岗位,回到上海。他在兰州出生、成长,在上海读大学、遇到心上人,在北京实习——最后,他选择的城市是上海。
两人是校友。他们的爱情故事有些平淡。“他毕业,她大三;她是江苏人,将来肯定留沪;他是甘肃人,不知未来在哪;他喜欢她,她不接受异地恋;他去北京实习,后来回到上海,为了爱。”
但故事中的纠结与彷徨,何止三言两语。
“去北京,回上海,都是瞬间的决定。”毕贵庆回忆。升大四前找实习单位,被两家上海公司拒绝后,接到了北京一家企业的邀约。“如果面试失败就当是旅游嘛。”他“脑子一热”,第二天订火车票,第三天就到了北京,几天后开始实习。
“领导很照顾实习生,公司还提供住宿,薪水也挺高。”本想“去镀镀金”的毕贵庆,被公司氛围吸引,想留下,但喜欢的女孩远在南方。
“工作压力大,有绩效考核任务,经常加班到深夜。回到宿舍,女友已睡,电话也打不了;抽空给她发短信,也找不到什么话题。”毕贵庆开始意识到异地恋的艰辛与危机。他拼命工作,暂时不去想去留问题,但隐约感觉,必须尽快做出抉择。
大四还有考试,他不得不回到学校。期末考试前,他再次“脑子一热”,交了辞职信。在电脑上打完最后一个字,感觉“浑身轻松”。
如今,他“还在挑工作”。“不是找不到,是前一次台阶太高。”他尽量“保持乐观”。
爱情,让一些人留下,也带另一些人离开。同济大学的马丽(化名)已经开始收拾行李,“6月底毕业证到手,第二天就走。”
4年前,男友送她来上海,帮她安顿好一切,才登上回南昌的火车。马丽没想到,此后每个月,她都要在这趟从上海南站出发、历经11小时才到南昌的K1185次列车上度过两天;有时候她背书包,在车里复习迎考;有时候连包也不背,就提一个塑料袋,装两袋方便面和一袋瓜子。
“看过《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吗?我就像阮莞,风雨无阻地赶‘爱的列车’。”马丽苦笑。小说里,阮莞的爱情夭折于距离。马丽有时也怀疑,自己的爱情会不会是同样结局。“可能我们只是习惯了彼此,才坚持下来。”
“毕业”是异地恋的敏感话题。马丽没表态,男友在QQ签名里写“很怕有一天你从上海回来,我已经不认识你”。
“我能不回去吗?”马丽有些无奈。她不留恋上海,也不指望在此闯出多大名堂。她不舒服的是,“在漫长的异地恋中,一直觉得只有自己在付出”。
南昌有家人,有他,但看不到清晰的未来。“万一哪天分手了,我也许还会回上海。”她自嘲,随即又“呸呸”两声,“干嘛没事咒自己?”
路过一座城市,先练“内功”
纵使再不喜欢广州,陈梦璐也还是为喜欢的工作让步。在广州,她不能也不想落户,“反正将来还要回上海,拿个集体户口就好”。公司对外地员工照顾备至,到广州第一个月,能报销当月高级酒店的住宿费,“等我过去以后,再慢慢考虑租房”;工资也不低,生活品质有基本保障,“刚踏入社会,不应该过多考虑钱的问题。”
然而,广州注定是被陈梦璐“路过”的城市,她不喜欢回家时间太长,不止一次在微信上“咆哮”:“上海与广州居然没通高铁!这科学吗!”
目前,她定位清晰,就是提升自我,先练“内功”。从名企底层做起,希望每一步都走得踏实,至少,不枉自己暂离最爱的上海。
“上海高校的外地学生,面前其实只有两个选择,”本地人陶华分析,“选项A,先留在上海打拼几年,不行再回去;选项B,直接回家,可能还会回来——B比A难得多。”网友“格子左左”的意见相似:“毕业留在这里还算‘非上海生源应届毕业生’,返乡后再来,就是‘外来农民工’了。”
陶华有个朋友,在上海高校学计算机,曾拒绝多家企业邀约,追随女友去了安徽的小城市。在异乡,他“做过各种行业,却总融不进核心圈”。“到一个新地方,尤其是小地方,往往‘人情色彩’很浓,当地人不愿接纳外来人,垄断了很多资源。”这是陶华从朋友经历得出的结论。
“后来两人结婚,小孩一岁多,他把妻子留在安徽,自己回到上海,想重新开始;可是计算机技术都已经废掉了,现在只能干些低级的活儿。”
照陶华的“选择题理论”,董俊媛选了A。“先留在上海试试,看自己能闯出多大名堂,看这座城市究竟值不值得我留下来”。“路过”的托辞,让很多人可以暂时高枕无忧,至少,还留有后路。
而陈梦璐也已经打听清楚了,公司在上海有一家分公司——这是她回来的希望。现在,对她而言,“暂时去广州工作”与“将来回上海定居”一样,都是板上钉钉的事。
定居一座城市,面对现实
“如果只是路过一座城市,可以当旅途小憩,不过是为一片风景而驻足;如果定居一座城市,此地风光,倒成了不那么重要的因素。”——付文力给室友的毕业留言,写在一张以埃菲尔铁塔为背景的信纸上,巴黎的万家灯火在塔后闪烁。
浦江灯火同样繁华错落。有人喜欢,有人不。刘可(化名)起初对上海满怀憧憬。在老家贵州读高三时,她看了郭敬明的小说,心向往之;现在从同济大学社会学专业毕业,她看了师兄刘跃3年前拍的微电影《我们毕业在上海》,对上海的感觉,已经“说不清楚”。
“古人追求‘衣锦还乡’,现在其实也是;乡亲都知道我考来了上海,毕业再跑回去,爸妈会很没面子。”刘可不愿说出老家的名字,只说“那是很穷的山区,穷到你不曾听说过”。她不愿回去,也“不能回去”。
所以她定了一整套“留沪计划”。“从最新公布的《进沪就业评分方法》来看,本科毕业生要想落户上海,概率极低。”文件还规定了“稀缺专业人才可额外加分”,可社会学显然不够“稀缺”。
“只能读博,听说博士的机会大些。”但她又觉得毕业后还靠爸妈的钱进修,“做不出”。所以她同时也在找工作。自去年12月起,她的QQ状态就只有一个字,“忙”。
刘可最近正忙着找房。“中山公园附近,两居室月租不到4000元,合算吗?”夜里两点,她在微信朋友圈里问。
付文力意识到“留在上海会很累”,所以选择回成都。“成都是中西部高速发展的城市,很需要人才,个人发展空间比较大。我在成都有家人,在上海有朋友,现在城市之间的交流很方便,即使我在成都,也可能随时需要上海的援助,这里的资源不能轻易浪费。”
“我喜欢跟一个城市同步前进,而不是一直追赶它。”她的就业去向已明,“去四川电视台或《华西都市报》。”
陶华的选择有些与众不同,他家住市中心长宁区,却在青浦上班、租房住。“从市区到郊区,算不算另一种‘逃离上海’?”他认为,郊区隐藏着更多商机。“晚上想叫份外卖都没有,饿得要死。配套设施还不完善,有那么多商品房在建,人口导入区有多少商机啊!”
学海洋科学、当过实习记者、最后入职银行的陶华自诩“开荒者”,坚定不移地留守“节奏慢、竞争小”的上海郊区,期待“脱颖而出”。
而迷茫者如毕贵庆,既觉得上海“才是追求上进的地方”;又发现家乡兰州“空气质量变好了”,发展机会也不小;还要兼顾爱情。学长劝他多研究《留沪办法》,他打算先办居住证,“户籍肯定没戏”;聊起房子,他回复“又讲伤心事”。然而现实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唉,有时候想,找个上海男人嫁了,最省事。”一心留沪的刘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