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过了吗？”父亲问。

　　“查过了。”我回答。

　　父亲点点头，我继续说道：“信阳，古称义阳、申州、光州，被誉为茶都，位于河南省最南部，东连安徽，西、南接湖北，为三省交界，号称北国小江南。”

　　“好了，走吧，去地里看看。”父亲拿起挂在墙边的草帽，转身推门走了出去。我顿了一下，放下刚拿到手里的草帽，走出门跟上他的背影。

　　父亲戴着草帽走在我前面，脚上的皮鞋似乎适应了城市的平坦而在乡村土路上表现出水土不服。身上的西服在青山绿水的田野间显得更加突兀，父亲总觉得穿着很不自在，就脱下来拿在手里。

　　道路不平坦，父亲却走得很快，我跟得有些吃力。我们都没说话，但周围并不安静，蝉鸣声、流水声、虫子啃咬叶子的沙沙声……空中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握着指挥棒，一挥手，夏蝉举起小提琴，木叶立起大提琴，蟋蟀吹起小号，世上最美妙的交响曲奏起，宏大而动人。

　　路过板栗林，地上落满了刺壳，像一群正在冬眠的小刺猬。父亲的脚步慢了下来，我们踩在刺壳上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在很多个收获的季节，孩子们在这样的吱吱咯咯中嘻嘻哈哈。我们爱吃板栗，家乡也盛产板栗，炒的、煮的，都让人不能忘怀。板栗还能榨成汁，是美味的饮品。板栗，这曾经的充饥食物到现在的家常零食，承载了生活的乐观与坚强。

　　走过板栗林，来到一块连绵的茶地，父亲坐了下来，抓起一把泥土，细碎的土粒从手缝里流了出去，像时光。我也坐下，天色蔚蓝，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茶树的香气。已经过了采茶的季节，父亲仍习惯性地摘下一颗嫩芽放到嘴里慢慢嚼。对我们来说，茶叶是像水稻与小麦一样的必需品，但这种娇贵的植物需要常年照料，每年三月开始采第一批茶，经过杀青、揉捻、干燥、炒制等一系列步骤，最终制成茶叶。

　　茶叶分很多种，而信阳以毛尖最为闻名。毛尖具有细、圆、光、直、多白毫等特点，而一等毛尖在冲泡时还会带着板栗的香气。在忙碌的收获过去后，泡一壶毛尖，生津解渴、清心明目，冉冉茶香飘过祖祖辈辈的多少春秋。

　　“一定要去吗？”爸爸看着远方说。

　　“嗯。”我点点头。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欠了欠身子，坐得更安稳一点，身边的茶树绵延不断地伸出老远，地下的低洼处却是一片一片的水田。这样神奇的地方！不是南方柔情似水的梯田，亦不是北方粗旷豪放的平原，只是棱角分明的丘陵，却包含了两种不同的情绪。山地在季节变幻中种着花生、红薯、大豆、棉花，山下水田则是不变的水稻。这得天独厚的水土养出了不一样的人情，像父亲，既含蓄又坚韧。

　　父亲老了，已很久没在田间劳作，他以前常说，北方吃面，南方吃米，只有咱们信阳人既吃米又吃面。但大家的生活变了，年轻人都离开家乡外出上学打工，留下的老人渐渐随时光而逝。他的口气中也就没了以前的骄傲，到最后便不再提起。是呀，时代进步那么快，许多观念变得模糊，吃米与吃面也不再是清晰的分界线。在快速的城镇化过程中，人们离开故土，去追逐时代的脚步，而爸爸这样的老一辈却很难适应快节奏。就像马拉松突然变成了百米冲刺，当旁边的人都开始猛烈加速时，他们被甩在身后，一脸错愕，可仍不愿放弃世代守护的精神。

　　当人类退出曾经的领土，自然开始焕发生机——无人清理的野草疯长，掩盖了原先的田间小路，树木郁葱，将整个村子笼罩其中。父亲记得每一条被野草遮住的道路，带着我走了很远。我知道，父亲舍不下这田野，就像游子舍不下家乡。他像一个刚离开母亲的孩子那样感到不适。地里茶叶的气味，山上板栗的气味，田里水稻的气味，萦绕在他生命中的每个角落。我知道，父亲让我查家乡的资料，是对外界评价的好奇，更是希望我能牢牢记住家乡。父亲并不想让我离开家乡去求学，将来可能不会回家乡生活。他想看到茶园继续茂盛，想在栗子成熟的季节感受到一群孩子的欢快。

　　我感到自己如此渺小无力，无论留不留下，都改变不了什么。我注定会像千千万万的中国青年一样，离开家乡到经济发达地区打拼。我们从父辈口中得知以往家乡的模样，或许还有日渐模糊的童年记忆。但“家”的概念是刻在我们骨子里的东西，无论身处多远的地方，心中总有一个桃花源让我们安歇。

　　“走吧。”父亲站起身，拍了拍裤子，立在旁边的我跺了跺有些发麻的脚，跟在父亲后面。天边的夕阳穿过树叶时折射出不同的角度，远方的村落被镀上一层余光，看在眼里，竟有些模糊。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是家？是乡？还是时光中不变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