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病人都爱和她聊天,喜欢她温和恬静的性格。注视着你的时候,一双弯弯的笑眼会说话。“老人们也是要哄的,他们怕寂寞,会任性,有时候会有小脾气。我常对他们说,要服老。很多人把这里当做人生最后一站,我们就像是这一趟人生之旅的列车员。”
在老年科工作二十多年,她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平和。“和这些看惯风云的老人相处,很多事都可以看得很淡。他们会给你智慧和启发。我们科室的医生,好像都有这种微妙的转变。”
“除了专业技能,更多的需要耐心和仔细,不要敷衍,从心底里透出的真诚,不厌其烦。你是怎样想的,老人们其实心里都明白,只是不说而已。”
有二十多年的老病人见到她,总是说,你还是这样年轻。她有些羞赧,“相由心生,因为善良,所以年轻,不是吗?我其实很纯粹的,没有建功立业的想法,与我无关的事,我都会选择性失忆。我只想好好干着临床,给老人更温暖而有效的帮助。”
“安安心心,心无杂念地做好你认为有价值的事,就永远不要怕被遗忘,也永远不会被遗忘。”
晔问仁医 唐晔
口述实录
唐晔:您从大学毕业就一直在华山医院老年科工作,二十多年了,一定有许多感怀吧?
张佳明:的确,我看到了一页页历史。华山医院老年科的病人,几乎每个人都曾在自己的领域叱咤风云。比如,在我的病房里,2015年曾同时有11位经历过反法西斯抗战的老兵。不过很遗憾,至今只剩下两位还健在。
这里大都是一群特殊的老人,有著名的翻译家,有电影导演,有桥梁专家,有文物古迹专家……他们从历史洪流中走来,披着霞光,功勋卓著。但不可否认,现在他们垂垂暮年,岁月一点一点在夺走他们身上的光泽,让人叹一声惋惜。有些老人挺孤独的,有些还有不小的失落感。和这些老人相处久了,我觉得,除了解除他们身上的痛苦,要让老人们有一种存在感,有一种被需要、能够体现自己价值的感觉。我静下来和这些经历过岁月的老人聊聊,从中受益匪浅。
唐晔:您在这里亲眼目睹很多老人的故事,世界观有没有受到影响?
张佳明:大多数人身上有一种正能量,一种向上的精神,那些不凡的经历,鼓励着我脚踏实地做事。而且,这里还能看到许多人间真情。曾经有一对白发翁媪,老先生已经呼吸机辅助呼吸住在病房一年多了,老太太一眼失明,另一眼视力也很微弱,已是90多岁的人了,每天颤颤巍巍从常熟路走来医院,风雨无阻。我们一直劝她,不需要每天来,自己身体不好,可以让子女、护工多来照顾,她充耳不闻。每天来,就坐在老先生床边,握着他的手,什么都不说。就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直到老先生过世。有时候我们也很羡慕这种相伴相知的感情。
唐晔:是不是很多老人都在这里走完最后一程?您对死亡是怎么理解的?
张佳明:是的,基本上都在这里做临终关怀,我们陪他们最后一程。二十多年前我开始上班到现在,都是60多岁到90多岁的老病人,有的成了我的粉丝,他们认可我,一直跟着我,我就看着他们一点点变老,一点点变得虚弱。生命终将逝去,我常跟他们说,人要服老,什么年龄做什么事——如果这一辈子觉得自己想要的生活、想做的事情都完成了,心愿已了,那就坦坦荡荡地面对余生。
唐晔:您觉得,与老人们相处,最主要的一点是什么呢?
张佳明:医术肯定第一,其次是耐心、细心、亲和力,这样才能得到信任。有些患者急切想要完全康复,但很多事已经发生了,我们只能帮他们把后面的事做好。我一直把疾病比作一辆火车,现在只能向前跑,我们能做的,是使它的加速度慢一点。生老病死,是颠扑不破的自然规律。
唐晔:您是怎样跨进医科大学之门的?大学里是怎样的状况?
张佳明:其实,我原本没想做医生。我是从大同中学毕业保送直升的,进入上海医科大学临床专业学习。大学五年,我并没有进入状态,学习等各方面只能算中等,参加了一些社团活动,在学生会做一些工作,课余听歌,读各种杂书,毕业后听从分配,进了华山医院老年科。
唐晔:您的性格应该很适合这个科室,您认为如何?
张佳明:大多数情况下,我是随和的,但也有我的底线。有时候,病人及其家属的要求或者期望值非常高,那就难免会有一些棘手的情况出现,这就需要在处理各种关系上的智慧。
唐晔:老人们为什么会对您那么信任呢?
张佳明:我们能在这些老人最后的十年二十年跟他们在一起,陪他们走完余生,这就是我们的缘分。许多老人见证了我的成长,从稚嫩的住院医生到成熟的主诊医生,都记得我小姑娘时候的样子,调侃我说“你还是老样子”,这种感觉蛮好的。
他们之所以信任我,一是我的医术比较过硬,二是我的言行举止比较亲切,容易沟通,更愿意掏心窝地说一些体己的话,我把他们当自己的亲人一样,他们觉得我在为他们考虑,所以也很愿意听我的医嘱。
唐晔:怎么理解老年科呢?华山医院的老年科特点是什么呢?
张佳明:以前我的老师比喻,老年人像一只纸老虎,经不起轻轻一捅。这一点有些家属不明白,会说进医院前还是好好的,其实,他没有认识到老年人多脏器功能已经衰退,从有征兆住院开始,就一点点在走下坡路。
就老年医学来说,病人到了老年阶段,所有的疾病会有不一样的特点,另外还有只有老年人才会产生的疾病。老年科其实是全科,常常需要多学科一起来辨证思维,不能单科诊治。
华山医院的老年科这几年发展很快,在上海专科排名上已位列第二。科室硬件谈不上最佳,依靠的是学科综合实力。而且我们科室的医生都非常有爱心,把病人当家人一样,说实话,待家人都没有这么耐心、细心。
唐晔:您平时的生活中会关注些什么?
张佳明:我一直奉行的理念是,工作是生活的一部分,工作让我开心,生活就过得更开心。我有一些小众的爱好,比如,这几年我喜欢上英国Wedgwood瓷器,这种瓷器有250多年的历史了。看到它们,我就情不自禁地愉悦。
唐晔:您是一个很率真的人。平时您还阅读吗?
张佳明:读书的时间比以前少多了。不过感谢出版社的一位病人,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筛选一些作品推荐我阅读。
唐晔:如果您再来一遍选择的话,还会选择这份职业吗?
张佳明:小时候我英语不错,我可能会报考外经类的院校,最重要的就是自己开心。但是既然已经选择当医生,那就应该不遗余力地做好,并且从中找到成就感和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