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今天运气好,遇到一个老艺术家了!”
人有点粗,说出的话倒粗中有细。
——正在桥上晒太阳和伙伴聊天的一个男人,一个身着工装、肤色黧黑、粗粗胖胖的男人,喜滋滋地像小鸟一样扑下来,扑到正坐在桥边地上写生的黄永玉先生身边。
一个、两个……渐渐地,有几个人迟迟疑疑地被“粘”到这里来了。都是周围的居民,看上去懒得说话的有经历的老头子,在家门口站着好像思忖要干什么的闲人,在竹竿上晾衣的阿婆……看看景,又看看画家的笔,脸上现出有意思的神情。
十一月最后两天,冬日降温前的一个小阳春天,温度很照拂人。八十八岁的黄先生,盘腿坐在绍兴书圣故里题扇桥边沿河的石阶上,外衣脱了,露出蓝白条纹的衬衫。老头儿神气,头戴一顶黑帽,嘴里叼着烟斗,“垫一个包吧?”“不要不要!”他在工作。就这么席地坐下去,一坐近一个小时。画从对面流淌过来、在此处转弯的小河,画河边多少年的人家,一家挨着一家转换飞动的屋檐、有意味的墙线,一株斜斜的、斑驳的、盛大的梧桐,将正午光与影,明与暗的关系变得复杂,婆娑,起伏。空气中都是时光的味道。
“石头都画得这么好。”一个人说。
“像唐伯虎一样。”另一个人宣布。
耶,好顽皮风雅的点评!我低头在心里笑了。不信这些人比我更懂黄先生的画,但事实上,就是更懂。厉害。
书圣故里,除了名字不好,哪里都精彩极了。起初以为是参观一个牌坊,到了一看,吓一大跳!还有那么厚的生活在这片老街区,房子、人、桥、树、河……都长在一起了。几百年的生活情感,又浓,又清爽。街道、房屋的走向布局,本来就是一幅画。好像在放电,磁人。让人兴奋,又得按捺自己。
来上海看巴金故居的黄先生,许多年没到江南了,到绍兴杭州走走。这个上午,已在青藤书屋画过两幅速写,到了这里,已近晌午开饭时光,却又坐下去。
一个画家,围着一群人。这个情景,有点像他在意大利画的那幅《他乡》。
忽然“一群罩着五颜六色花衣裙的大屁股”,和“穿着大短裤的毛手毛脚”的身影,挤在画家身后,包括一只狗,和一个严肃的小孩!和画家一起,被那看不见的画布上的东西吸引住了,被一种美的创造活动吸引住,——说创造,对吗?好像托大了,毋宁说是要把一种美的关系,美的存在,要从眼前的世界中找出来,拽出来,巧妙地牵引出来。能不能办到,看你的!——观众的表情有的喜悦,有的严肃。喜悦的像忽从一个好梦中醒来,严肃的像跟着在一起思索、帮着用劲。也是在今天,才忽然明白这幅画中浓浓的意思。“他们喜欢我的画,我不仅只这一点高兴……我高兴有这种融洽的空气”。那几年,徘徊在意大利的黄先生,经历着是否要把他乡变故乡的尝试和自我折磨,那点融洽的空气,是他仰仗着在异乡生存下去的东西?
“嘿,卖给我吧!”那个从桥上飞下来的男子,粗粗的嗓门提出了天真的要求。
哦!他要干嘛?
“喔,你喜欢我的画啊?”一边画,黄先生一边慢慢地问。
“嗯!好不好?你卖给我!”他又说,有点蛮。
心里有点紧张,忖度着要不要过去解围?
“喔,要是卖给你了”——黄先生的话慢慢说出来,有情有义,推心置腹--“我这么远地来一趟,就要空手回去咯。”我脑袋被嗡嗡震了一震。他把他当朋友呢!融洽的空气!
太阳真好。气氛真好。天韵悠悠。题扇桥,当年王羲之为帮那个卖扇子的老婆婆,给她扇子题字的地方,道光年间重建。除了桥面,哪儿都长满了野草。整个桥就是一个有呼吸的活物,活了一两百年了。
得来不易的融洽。要有这样上百年美和善的空间做引子,做酵母,要有这样在这空间里日复一日熏陶,慢慢成长,学会承载,也领会舒展的人心做伴,要有训练多年的、善于抓住美的蛛网的眼睛和手。——那,老子在这里算哪一类呢?多不多余?够不够格?
……
买卖不谈了。后来在午饭的一个老门台里,滴酒不沾的黄先生,却在众人吃饭的时候,以粉墙上一团灰黯的污迹为灵感,在墙上留下了一幅水墨荷花。每个人都高兴了,像洗了一个高兴的温泉。
题扇桥边的情景要是入画,不会再题名《他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