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落榜后,我去无锡投奔一个远房堂叔。他在无锡教育学院当门卫。堂叔让我跟一个老木匠当帮手。可是我并不会木工手艺,师傅就让我举个小木牌,蹲在路边接活。
在路边蹲到晚上,我再回到教育学院。堂叔悄悄安排我跟他孩子的大舅同住。大舅是学校的清洁工,负责打扫教学楼的厕所。他40多岁,不过看上去要大得多,总是黑着一张脸,不跟我说一句话。进出的时候,把门关得乒乓直响。因为这个房间原本是他一个人住的,嫌我妨碍了他。
我不是学院的工人,偷偷住在这里,不能被人发现。看管宿舍的老头很厉害,每一个从门口走过的人,他一抬头,就能看出是学生、员工,还是外面来的陌生人。如果是陌生人,就会细细盘问。所以每次进来,我都得在门口窥视半天,等他转身了,跟人聊天了,或者有一堆人一拥而进的时候,我便低着头贼一样混进去。
第二天一起床,我要赶紧收拾好床铺,把被子、席子叠好卷好再捆好,放在墙角。不能让人看到这床上有人住的痕迹。白天,大舅就把他清扫厕所的工具,摆放在我晚上要睡觉的床板上。碍于堂叔的面子,他没法直接赶我走,他是想用这种方法逼我走。可是我又能去哪里呢?
我每天起早摸黑,匆匆忙忙,其实就是找一个人来人往的路边蹲着,傻傻地举着个写着“木工”两字的小木牌。经过的人,只是偶尔用眼睛的余光扫我一下,没有询问,没有轻蔑,甚至连厌烦都没有,只是一种空洞与无视,我就像身旁的这一排粘满灰尘的冬青树。等待中唯一的波澜就是戴大盖帽、戴袖章或者其他什么人来赶,多数时候我总能逃走。上学时,我是高中部200米跑步的第一名。偶尔他们也能抓住我,就把我手上的木牌抢过去,放在脚下一阵乱踩。等他们走了,我回头重写个,还在路边蹲着。我只是蹲着,我没法去跟任何一个人搭讪。
天黑了,我回到教育学院,在食堂吃过饭,就到操场边上坐着,默默地看操场上的人一圈圈地跑步。我回不了宿舍,回去早了,大舅不在,门锁着。我只能坐在操场边推算着,大舅是不是打完牌了,回来了。是不是又把他的那些打扫厕所的工具,一样一样地,放到我的床上了。
是不是已经躺下来,睡了。操场上的人越来越少,夜渐渐深了,操场变得空空荡荡。我很希望能有一份工作,随便什么都行,我可以不要工钱,只要给我一个住处。
在夜色的掩盖下,我匆匆溜进宿舍。从宿舍大门到房间,要穿过长长的走廊,这是很紧张的一段路,每次,我都飞一般过去,脚步轻快无声。房间的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大舅已经睡了,打着鼾,满屋子的酒气。我不能开灯,吵醒了大舅,他会骂我。我摸索着把他放在我床板上的橡胶手套、水桶、通厕所的铁钩一件件拿下来,轻轻放在地上,再轻轻地在床上铺好报纸,放下席子。
总算在席子上躺好身子时,才长长地吁一口气。可是又久久不能入睡,大脑里总是大舅黑而冷的脸,像电影屏幕上越来越大的特写镜头,直朝我扑过来。
离开家的时候,母亲给了我100块钱,让我吃饭。我在校门斜对面的小卖部买了一盒“红塔山”,昂贵无比。找到机会,我就给大舅递烟,可他总是伸出手来,缓缓却有力地把我的手推开。他不肯抽。他看不起我,嫌我没出息。烟就这样带着,后来霉了。
我在江南大学找到工作之后,就再没见到大舅。前不久,听村里人说,大舅死了。死亡,揭露了生命原来的本色,一阵辛酸涌上心头。这是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
大舅从教育学院回家之后,一直被家人数落。去年的大年初二,有人在村口碰到他,他背着一条被子,淌着眼泪,说到一个“泥浆泵”的工程队去给人家烧饭。这一去,他再也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