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在怀里的驮在背上的牵在手的，除了三个孩子，还有大小两个包袱——这是每一个逃难来潘家沙的人共同的景象——唯一能看得出他身份的，是他肩头挂着的布包里那把斧头和几件木头雕花的工具，他叫李水明，但潘家沙人都叫他李木匠。

　　一个人的怜悯之心，大都来自于他（她）自己经历的苦难。潘家沙的居民，事实上都是逃难来的，他们把李木匠全家安排在岸边的一个牛棚里住下，柴米油盐，过日子用得着的东西大家都凑了。但接济的日子不能长远，况且潘家沙人都不富裕，哪家会有雕梁画栋的活计？有人出主意：还是求马家港的赵家，匀一个牛群来潘家沙让李木匠放养。

　　很快得到了赵家的回应，匀牛6头，其中3头仕牛每年产仔一头归东家，两头以上归放牛人，另从出租牛耕田的钱款中，分一半给放牛郎作为酬劳。李木匠心灵手巧，放牛这活学得很快，圩里的人都夸他有灵性，连他自己也觉得，他已经是一个放牛郎了。

　　那年春旱，房前屋后只收了几斗麦子，七月初二北外圩决堤，大水5天不退，仅有的两斗麦种煮成汤水吃了，这个时刻，向谁开口借粮，都是一件为难的事情，眼看着老婆孩子都要饿死了，李木匠下了狠心，将今年春天里3头仕牛下的5头牛犊中，用他的木匠斧子，杀了一头。

　　是夜，门前牛汪里的牛群彻夜哞叫，这个叫声凄惨悲悯。这个夜晚是恐怖的，连啼哭的孩子都把头蒙在了被单里。这是一个常识——是什么让这个牛群在这样的黑夜里哀声不绝？就近几个圩里号称剥了皮都是胆的放牛郎耕田郎，谁也不敢在今天这样的夜色里循声走向牛群，去探听事情的真相！

　　李水明听到了牛的叫声，因为无知，他还是在小牛肉汤鲜美的饱嗝里睡着了，醒来已经四更天，他似乎感到了有些异常，为了壮胆，他习惯把桌子上的斧子拎在了手里，就在他拉开门的瞬间，一个巨大的黑影猛烈撞来，牛的犄角穿透了他的胸腔！

　　天亮了，女人的哭声淹没在了牛群的哞叫里。十几个放牛郎耕田郎在进宅的高岸上看到了惊人的场景：岸边一棵粗壮的苦莲树上，一头母牛前脚高提，牛头卡在了枝桠间，牛已经气绝身亡！岸坡下的草棚门口，李水明躺在血泊里，那血已经凝固，让所有人毛骨悚然的还有门前牛汪里发疯的牛群……

　　之前，牛伤人只是在传说里，今天，潘家沙人要做的事情是化解人与牛的仇恨。报仇的代价是付出自己的生命，这样的牛，在他们的心里，已经变成了神。

　　潘家沙的男女老少都来了，他们怀揣着祈福消灾，走在送葬的队伍里。埋葬了放牛郎后，送葬的队伍从北大堤上返回来，用两丈红布包裹着树上放下来的母牛，把它深埋在牛汪的一侧。事毕，牛的叫声停止了，牛拥到牛汪的围栏前，它们抬起头和几百双人的眼睛对视着，每一双牛的眼睛里都冒着血，夕阳里，如一簇簇火苗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