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之下,女篮全体下了专机。
罗马尼亚的诸多工作人员目睹了这一场景。边防方面几个和李欣民相熟的人惊讶地问:“刚出了境,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要急着比赛吗?”
李欣民无法回答。所有人都低着头往回走。
他不记得事后是怎么和罗方解释的,只清楚地记得,布加勒斯特机场有一个国宾接待室,一面大大的落地窗面对着停机坪上的专机。当时政府代表团已经抵达机场,他相信他们也看到了这一幕。
女篮队员范桂兰,是人大代表。李欣民听到她说,当年2月开五届人大一次会议时,自己和这位副总理在一个小组,怎么现在同乘一架飞机就不可以呢?
“我们又气又扫兴又遗憾,都是中国人,而且我们是代表国家出去的,为什么会从专机上被赶下来?很不能理解,觉得不可思议。”女篮队长宋晓波告诉记者。
在机场折腾了4个多小时后,女篮成员回到市里。此时已经是晚上10点多,原来住的旅馆房间已退,根本找不到住处。他们被接到使馆里,随便吃了些东西,在会客厅的地毯上睡了一夜。有队员感慨地说,如果是周总理,一定会高兴地让我们这些年轻人同机回国。
座位已经让出去了,第二天的民航班机也坐不上了。女篮队员们滞留了一周,才搭乘下一班中国民航班机回了国。
“现在可以说了”
了解了此事的前因后果后,丁永宁觉得,稿件的核心问题在于,女篮上了飞机被赶下来,副总理本人是否知晓?事涉国家领导人,必须确认。
她判断,既然是临时变卦,极有可能是告别宴会期间做的决定。除了政府代表团的主要成员,中国驻罗大使和经济参赞也参加了宴会。
但她不能冒险去找这两位核实。“副总理当时主管对外经济联络部,是经济参赞的顶头上司。当时的驻罗大使又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如果我正在调查、写稿的事被大使馆主要领导知道,很有可能会受到干扰,稿件最后就发不出去了。”
丁永宁想到了另一个人。她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自己的信源是谁,稿件中也没有写。但她认为,现在可以说了。这个人就是宴会上的翻译,时任驻罗使馆经参处一秘。
这位一秘和丁永宁的关系不错,虽然也由外经部派出,但他是一个有正义感、能分辨是非的人,做点思想工作也许能成功。
事实正是如此。一秘私下告诉丁永宁,当晚宴会刚结束,代表团成员向副总理汇报了此事,不过他并没有听到副总理是如何回应的。
丁永宁推断,魏玉明虽然同意了,但负责安全的工作人员觉得不合适,于是向副总理做了汇报。至于副总理说了什么,她至今不知。
确认了这一点后,丁永宁立刻下笔写稿。她向记者出示了稿件的打印版本。文章中,所有人都是真名实姓,包括副总理。
文章在事实调查部分的最后一段写道:“有一点是清楚的,即代表团内部当晚在使馆就这件事作了研究,副总理在场听取了有关汇报。”为了加强可信度,她特意加上了这一句:“这是使馆同志亲眼看到和听到的。”
在稿件的第二部分,丁永宁还写了此事的影响:“现在凡副总理、副委员长,甚至个别副总长出国均是专机。这里的群众对此意见很大,迫切希望中央领导重视这个问题,并迅速改革这个制度,使专机的使用范围尽量缩小到少数几位主要领导同志。”
她还引用了李欣民提供的一组数字:专机在布加勒斯特机场停留一周,要花费几十万美元,这还不包括飞机闲置带来的损失。
同时,她搜集了罗方面的情况,写道:“在罗马尼亚,除齐奥塞斯库同志(罗共中央总书记、总统)外,其他领导人出访一般均乘班机。”
1978年6月,丁永宁将手写的稿件装订好,交外交部信使队带回。因为是内参稿,不能通过一般途径传送。
收件的信使告诉丁永宁,据他所知,此事在欧洲多个国家的中国大使馆内已经传开,大家对此也是意见强烈。
“一篇稿子通了天”
数日后,稿件到了新华社总社国际部内参组定稿人卫广益的办公桌上。
看完后,卫广益立刻同内参组的几位资深编辑研讨稿子。大家一致觉得,这篇稿子应该发,但范围要小,发“手抄件”。
内参报道是分层级的,有的可以发到司局级,有的到部级,有的仅供政治局常委阅读。卫广益认为,此稿应该限于最小的范围内。
第二天,他带着稿子和处理意见向新华社国际部值班领导做了汇报,领导看后,表示同意。
卫广益没有将稿件交付排印,而是找字写得好的编辑,手抄了两份清样。当时国际内参每周出两期,清样则随有随发。
一份清样呈送中共中央办公厅领导,另一份报送时任中共中央组织部部长胡耀邦(当时实际上担负着秘书长的工作,1978年12月十一届三中全会上被选为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委员会秘书长)。
当时,中央领导人对新华社国际内参稿件的批示,都由办案人员呈交有关领导或部门阅处,并不告知新华社,因此,卫广益并不知道胡耀邦对此事的具体批示。
后来,国际内参编辑室从中办和外交部得知了此事的下文。外交部给卫广益打来电话,大赞:“一篇稿子通了天。”
卫广益告诉记者,对方在电话中称:第一,中央领导要求这位副总理在人大常委会上作检讨,副总理也确实很诚恳地作了检讨。第二,决定以后国家领导人只有四个人可以坐专机,包括时任中共中央主席、中央军委主席和国务院总理华国锋、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叶剑英和中央军委副主席邓小平。第四位,卫广益不能确切回忆起。其他领导人出访应坐民航班机。
副总理坐民航班机出访
1979年5月17日,国务院副总理康世恩应邀前往巴西和美国进行正式访问。新华社派出总社高级编辑申德诒随团采访。
6月26日,申德诒回国,来到国际部内参组汇报情况。他告诉卫广益,康世恩此次出访坐的是普通班机的头等舱,而没有乘坐专机。而且,这是康世恩主动提出的。 卫广益立刻要求他,写一篇内参。“这是好事儿,不用发清样,可以发在保密等级较低的内参上。”
当天下午,申德诒写好了稿件。
这篇题为《康世恩副总理乘坐班机出访节约大量外汇深得好评》的稿件写道:“康世恩副总理五月下旬和六月上旬访问巴西和美国,乘班机票价折合人民币共九万三千九百多元,较乘专机大为省钱,特别是节约了大量外汇。”
稿件提到,一名新华社驻波恩记者对申德诒说:“你发消息时,应该写副总理乘民航班机来的,这是创举。”
卫广益告诉记者,文章刊出后,他们收到很多部门的反馈,说效果很好。“尤其是外交部和民航部门都跟我们说,之后领导人坐班机出访,就逐渐成了一种习惯。”
1980年5月,丁永宁稿件中提到的副总理再次率政府代表团,访问罗马尼亚、南斯拉夫。
《人民日报》关于这两次出访的报道中,1978年4月12日写道:“今天上午乘专机离开北京。”1980年5月22日的报道中则写道:“今天上午乘飞机离开北京。”一字之差,可看出明显变化。
副总理乘民航班机来到布加勒斯特时,丁永宁也在欢迎的队伍里。副总理与在场的人一一握手,轮到她时,她自我介绍说:“我是新华社的丁永宁。”副总理问:“你就是丁永宁?我以为是个男的呢。”
丁永宁几次用“淡淡地”来形容副总理的语气:“我也笑一笑,谁都没觉得尴尬。事情已经过去了,解决了就好。”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2013年第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