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脚踏祥云自去自来 

　　魏晋时代的名士，都有着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怪脾气。唐云亦然，凡他到友人家去，从来都是不速之客，事先不打招呼。陈灵犀每谈及此，总是说他这是“脚踏祥云，自天而降，御风泠然，何其善也。”一天，唐云在某地喝酒，偶有触动，就像“雪夜访戴”那样，立即中途退席，驱车径往邓散木的住地。这一天，邓散木的夫人张建权适外出，邓散木在家独酌，仅以几匙冰糖熏青豆及一盘发芽豆下酒，甚有点百无聊赖之感。邓散木的下酒菜向来不讲究，几瓣橘子，或一串豆腐干，或数片饼干无所不可，而以发芽豆为常，百吃不厌。唐云的突然到来，使邓散木咄嗟难办，莫知所出，他素知唐云的酒菜是很讲究的。他急问唐云：“酒吃了没有？”“等一等。”唐云含糊其辞，未置可否，说罢就往沙发上一靠，纵目鉴赏四壁书画。 

　　过了一会儿，邓散木又问：“酒到底吃了没有？”“等一等，等一等。”唐云又是不置可否。如是再三，邓散木佯嗔曰：“好了，好了，我等够了，现在该你等一下了！”唐云只是笑而不答。 

　　邓散木说罢即出门往菜馆叫菜，误以为“盘餐无兼味，客无下箸处”呢。因家中无人陪客，邓散木又匆匆赶回。此时唐云不知到哪里去了。楼上楼下，两处茫茫皆不见。遍问几家近邻：“刚才可曾看到我家一位戴眼镜的胖客人去哪了？”邻里都说未见，邓散木连声大叫：“怪事！” 

　　不一会，菜馆把邓散木点的菜送到，热气腾腾，香味四溢，就是没有客人享用。邓散木在想：只好“等一等”了，反正这笔账以后再算不迟。于是，他闷闷不乐地继续吃他的绍兴黄酒，一边继续看苏青写的《结婚十年》。独酌无相亲，自然酒兴败减。等了半小时，还不见唐云的踪影。这时邓散木尿意突发，登楼到厕所里去。拉开挡门，这一惊非同小可，唐云坐在马桶上正在看书呢！邓散木急着要用马桶，可是唐云却迟迟不起来。原来，唐云先在一朋友处饮酒，肠胃微感不适，所以才来到邓散木这里。既不敢再饮，更不肯据实相告，所以只是敷衍着“等一等，等一等”，实际上是等待如厕的机会。当邓散木出门叫菜时，唐云遂即登楼如厕，恰巧看见小几上有一卷黄秋岳的《华随人圣庵诗话》，随手就拿起来看了。光顾看书，忘了大解，时间一长，脚发麻，就像电击的一样，此刻已经站不起来了。“今日方知诗魔之害人不浅也！”唐云讪讪地说。“幸好俺，都厕守，及时赶到，也是你唐华庵，命不该绝……”邓散木仿刘宝全大鼓调哼着调侃唐云。“自拜南东小子侯”，这是龚自珍己亥杂诗中的句子，邓散木戏效之，自封天下“都厕守”。“小子侯”、“都厕守”都为邓散木的书画所钤闲章，唐华庵为唐云的闲章，而在厕所里所读的又是“华随人圣庵”，妙语双关，可见两人会心不远。邓散木既然自封“都厕守”，又自榜其斋为“厕简楼”，这样就与他的“粪翁”的别号相适应了。唐云每到“厕简楼”，与邓散木及其两个女儿家齐、国治都亲密无间相处，唯邓散木的夫人张建权则常被调侃。厕简楼厅堂内有架落地大钢琴，是张建权所用之物。唐云每见张建权在座，必故意叹曰：“这样好的钢琴，我就从未见张建权弹过一次，浪费，浪费！”邓散木会意，怂恿夫人：“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王子安的这话还是很有道理的。”张建权的文化根基深厚，疾徐有序地回答：“《高山》、《流水》，早成绝响。再说，《流水》不好，岂不闻‘清泉石上流’（唐云别号大石翁），纵有妙声，‘毕竟留不住’的，所以‘此调久不弹’也。”“想不到张建权一下搬出了三个古人来保驾，王摩诘犹可，辛幼安吃了老铁的王子安，则煞是厉害，我真是坐立不安啊！”唐云说。后来，张建权果然弹了一段小品。唐云听了，甚为高兴：“大石虽无师旷之聪，闻弦歌而知雅意，此《卖报歌》也，感时忧民，我今亦坐十指春风中矣！”邓散木也高兴地说：“但恨‘响唐’（唐大郎）不在，否则又是一个大好题目。”唐云徐徐吟曰：“后来新妇今为婆，不觉老唐让小唐……”唐云心血都花在绘事上了，诗只是偶然写几首，邓散木曾恨唐云不与之唱和，称他为“哑唐”，唐大郎为“响唐”。施叔范为之不平，曾写打油诗：“‘哑唐’亦有雷霆声，云掩风卷君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