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成亲的事还是缓一缓吧
袁朴生怔了一下。前一阵子,古蜀街上传出这样的说法时,莫水蓉可是一口否认的啊。
难道,你也相信他真的没有死?我……不知道。你不是一直说,他早就死了吗?!莫水蓉低着头,又抽泣起来。他要是真还活着,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不衣锦还乡呢?袁朴生发作道。退一步说,哪怕他江湖落难,古蜀街有他的妻儿老小,为何他不叶落归根呢?你知道的,他后来……吸鸦片成了瘾。莫水蓉满脸泪痕地抬起头说。
他惊诧地感到,莫水蓉的态度,跟以前不一样了。他有些烦躁。事情明摆着有些蹊跷,死人是不可能复生的。说不定有人在利用死人做文章,阻挠他和莫水蓉的婚姻。这封寥寥数语的信函背后,似有一只黑手在操纵。莫水蓉应该知道的。可是,她除了一个劲地哭,再不肯多讲一个字。
女人一哭,就掩盖了一切,男人就一点办法没有了。袁朴生突然想到,莫水蓉不是一个寻常女人。她天天面对的,是一个偌大的江湖呢。总以为,自己的一把壶可以打遍天下。其实不就是一个捏泥巴的壶手么,却想娶这样一个名震八方的女人,他,是不是太自不量力了?仿佛一股突然汇聚起来的力量,想一下子把他击倒。胸口憋得透不过气。他想要一个说法。不是跟莫水蓉,而是跟自己。跟一个女人成亲,是多大的一件事啊。自己是不是太草率了。
袁朴生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现在,他一句话也不想说了。半晌,莫水蓉终于开口了:朴生,我懂得你的心。可是,成亲的事,还是缓一缓吧。袁朴生发觉,莫水蓉费力地说出这句话后,神色冷峻得像一座雪雕。
有风的日子里,古蜀街窑场上到处弥漫着松针特有的香气。远看那龙窑,确如一条匍匐在山坡上的苍龙。沉潜、雄壮,等待着搏击。它的长达五十余米的龙肚里,填饱了各式大大小小等待烧制的陶坯。在“龙脊”的两侧,均匀地分布着填放燃料的鳞眼洞。良辰吉时,窑主带着窑工们依次磕头,供猪头,上高香,念过了几百遍阿弥陀佛,窑火被点燃了,慢慢地你会闻到一阵阵松针的清香,并不是窑的周围有松树林,而是晒干了的松枝,被填进鳞眼洞里。它们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刺激着窑工们的感官,松枝的清香与酒肉的香味混杂在一起,更是让窑工们精神高涨、通体发力。他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就是平素最吝啬的窑主,这时也舍得将一坛坛的好酒,一碗碗大肉送到窑上。那龙窑在烈焰里慢慢变成一条火龙了。黯淡无光的陶坯,在千度以上的窑火中,渐渐变得通体透明。在窑工们的眼里,这都是一个个有灵性的生命。他们光着膀子,在火光里吆喝着挥汗如雨,喝空的酒坛和陶碗被扔得满地皆是。
老师傅们说,用松枝烧出的陶器,釉水光润而发亮,且经久耐用。而紫砂器不用上釉,但如果给它以足够的窑火,它的成色就会变得古朴内敛、温润如玉。相反,如果火度不够或者窑温太高,那一整窑的壶器就“黄”了,在古蜀街的方言里,“黄”就是毁的意思。那个字有时会不动声色地出现,轻易地把一个窑户或一群壶手打翻在地。
葛家窑的老窑工武小够,有一句牛皮话吹了多少年了。说他眼睛只消朝那窑火一眯,就知道火度是多少。那一双老是沾满眼屎的烂眼,一点也不讨女人喜欢,可是,窑主们可离不开那双眼睛。壶手也不敢怠慢他。武小够的酒鬼名声,就是壶手们灌出来的。
通常,窑火烧得顺,一夜东风,两昼晴日,顺顺当当就是一窑好货;窑主发财,壶手出名,出死力气的窑工也多赚了几碗酒肉吃。可有时,那窑没来由地就烧黄了,那一整窑陶器,不是裂的,就是塌的,满眼次品,不值分文。窑主急得跳河,壶手和窑工只能眼巴巴地喝西北风。那些老是烧制“黄”货的龙窑,壶手们便不再去光顾。一旦断了火的龙窑,便是冷窑。老人们常说,性命性命,没了性,哪来命?火,便是窑的性命。
人们便以为,在那炽烈的窑火背后,终有一双巨大的不可捉摸的魔手在牵引着。
葛家窑上的人们,有一天若是听不到武小够打着酒嗝的声音,那将是极大的不正常。酒性通着男人的天性,终日里,酒气冲天,烈焰猎猎。不过,光有一个武小够是撑不住葛家窑的,还得有袁朴生、西门寿这样的一帮壶手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