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已经在心里呼之欲出了
袁朴生难得地笑了。说,为什么要你们反复捶打这么一张泥片呢?做急须的人,难得的是内心有一种定力。乾坤之大,皆在吾手;悠悠万事,唯吾独尊。只有在反复捶打泥片中,这种心态才能练出来。你们看看,经过了三天捶打的泥片,跟三天前是一样的吗?完全不一样了!再就是,紫砂泥里面有空气,应该把它们挤掉;只有反复捶打,空气才能无影无踪;如此,泥片的韧劲已经变得非常好了。
袁朴生举起那张打好的泥片,它像刚擀好的面皮,托在手上,让人感到它的确蛮有韧劲。今后你们会知道,对于制作一把急须来说,一张厚薄均匀的泥片,是何等要紧。接下来,袁朴生告诉大家,他打的这张泥片,将会做出几把很小巧的急须来。
制壶的那天,古子樱的父亲老三岛来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几位老者,分别是附近几个窑口的掌门。他们端坐在一旁,目光复杂,神态矜持。谁也不吭一声。
袁朴生心里有谱。此前他已经反复揣摩,他要做的第一款壶,应符合日本人喜爱的风格,既体现汉唐风范,又与日本人的审美及饮茶习惯相吻合。与之前的壶相比,不必那么精细,因为,他发现日本人喜欢做工粗糙的东西,他们认为那是“天然”。所以,茶壶的造型须极简练而不事繁复,装饰手法亦应朴素简洁,因为日本人崇尚自然,不喜欢精细、花哨的装饰。早就想明白了,要做的第一款壶,应是可以用来冲泡玉露茶的那种小巧的急须。颇似南方广东、福建一带喝功夫茶的那种小型壶具。这里的人,把小壶称为“水滴”,因为它的容量非常小,就像文人磨墨时用来添水的那种小瓶一样。袁朴生知道,在日本,所谓的玉露茶非常稀少而名贵,只有达官贵人才能享用,用小壶来泡玉露茶,可以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品尝。
壶不妨小,但不可局促而小器;粗糙倒是不妨,但袁朴生的“粗糙”实际是一种更讲究的古拙与随意。那是注入了一种古拙意念的功力,最终是苍古的拙而不陋、天然疏放的效果,经过窑火的修炼,它一出世仿佛就有了几百岁的年纪。
那壶,已经在袁朴生的心里呼之欲出了。
100多种工具整齐地排列在泥案上。袁朴生开始了。使用那些工具,袁朴生连看也不看,信手拈来的程度,颇有表演技艺的意味。人们只觉得他修长的十指如同着了魔似的在灵动旋转。起先空气里有些躁动,慢慢地,便归于逸静,之后便是空谷俱寂般的安谧。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鲤江高寿给袁朴生送上一杯水,被袁朴生手臂轻轻一挡,水杯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响。袁朴生却如入定之人,毫无反应。惠子赶紧拿着扫帚过来,被哥哥挡住了。说,走开!
起先,老三岛气定神闲,稳坐在一把藤椅上,如同一座老式座钟。后来,忍不住几次站起来,走到袁朴生跟前,瞪大了一双昏黄的老眼,看着袁朴生娴熟的手法,不住地赞叹道,要西!要西!其他几位长老交换着眼神,小声嘀咕着什么。空气里嘤嘤嗡嗡的,仿佛一股沉闷的气流在涌动。
袁朴生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毫无察觉。古子樱轻轻地在父亲耳边说,他完全入定了。老三岛感叹说,为什么他不是日本人呢!古子樱吩咐并没有走开的惠子,把那炷香点燃了吧。
当一炷香烟袅袅上升的时候,袁朴生像从梦中醒来,他长长嘘出一口气的声音仿佛从天外而来。急须!急须!当一柄气脉灵动的小壶慢慢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时候,人们禁不住围了上来。老三岛有些激动,说:这才是具有日本气派的急须啊!其他几位矜持的长老也不住地点头称是。袁朴生不慌不忙从腰间解下一枚鸡血石印章,将壶底朝上,取过檀木小榔头,欲将印章打在壶底。
师傅且慢!古子樱走到袁朴生身边。他双手托着一个檀木印盒,盒盖上镌着一朵精致的樱花。说,师傅,徒弟给您刻了一枚图章,您若看着合适,就用它盖印吧。
袁朴生打开印盒,细细一看,神态便有些愣,道:常滑朴生?我袁某何时就成了你们日本人了?古子樱解释道:师傅,不是这个意思。您这是在常滑制的急须,为了跟您在国内的壶有个区别,仅此而已。
老三岛在一旁道:你们清国有句俗话,叫入乡随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