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元旦的晚上,因为打开电视看中央台空中剧院的时间晚了一些,由北京京剧院担纲的大吉大利戏《龙凤呈祥》已经演了一小半,热闹的“佛寺看新郎”也快过去了。接下来是“洞房”,想不到演孙尚香的是上海的史依弘。她是梅派的路子,演得端庄大方,不失郡主的身份。但也只演了这一场,接下来是赵云闯宫,刘备哭诉,孙尚香就换了张慧芳。她以前好像是武汉的名角儿,也好,就是看上去有点发福了……看到这里,不知怎的,我竟止不住呵欠连连,只好关掉电视上床。
谁知只眯了一会儿,忽又醒来,七想八想地睡不着,想的竟然都是从小到大到老历次看《龙凤呈祥》的一些事儿。我最早知道这出戏,自然是听家里那张马连良先生“劝千岁”的唱片。但头一次看台上的演出却是我八九岁时在南京看的厉家班。记得厉慧良在戏里连演三个角色,先是乔国老,当中是闯帐的鲁肃,最后赶扮“芦花荡”的张飞。散戏后,大人带我到后台的扮戏房,只见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厉慧良正在用草纸擦脸上的油彩,瞥见我痴痴地站他旁边,便朝我点了点头,我就此终身难忘,厉慧良肯定随即忘掉。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梅兰芳先生还住在上海。但他每次去北京,必定要被邀演出。有两次演《龙凤呈祥》,北京动员所有已经成名的年轻女演员来“跑宫女”,但梅先生的孙尚香一出场,仍旧“艳压群芳”。那一次听电台转播,梅先生唱到“西皮慢板”的第二句“今朝仙女会襄王”的那个“王”字,先是轻轻出口,再慢慢放大,音量高低控制得恰到好处,声波传送到剧院的每一排(那时还没有小话筒)。唱完,台下顿时齐刷刷地爆发出一阵喝彩声,听得出这完全是发自内心的热烈响应。
两个多月前有次在国际京剧票房听一位女票友唱这一段,正好梅派名家舒昌玉先生坐在我的旁边,我们不由得想起了梅先生,舒昌玉还把那个“王”字的唱法哼了一遍,可谓依稀风韵,难得知音。
梅先生在上海也参加过两次有名角会演的《龙凤呈祥》,上海的女演员也心甘情愿地来“跑宫女”。盖叫天先生很少演长靠戏,则应允参演赵云。不过“闯宫”一场,盖老的演法不同于别人,好像是赵云去向刘备禀报荆州告急时,孙尚香已悄悄上场,在门外听到了他们君臣的准备逃走的谈话后,立刻入内,先是责问,后是同情,台上三个角色各有一番感情变化的好戏。听说梅先生为依从盖老的意思,特地临时“钻锅”(现学),先排练好了再演的。
当年上海名角会演《龙凤呈祥》,其中乔福一角,非韩金奎老先生莫属。韩老也是沪上名丑,戏路另有一功,乔福之外,如《翠屏山》中的潘老丈(潘巧云的父亲)也是他的拿手戏。韩老演乔福,演到受乔国老的派遣,送乌须药给刘备,连连得到赏赐,开心得大呼:“荆州来的人好大方啊!”接着他又想讨好赵云,不料赵云一毛不拔,乔福讨了个没趣,下场时有一句“哏”,那时一说出来台下必定哄堂。但解放后这个“哏”就有点犯忌不好说了。我现在想想,其实也呒啥道理,但要我说出来还是有点顾虑,算了,太平点吧!
五十年代中期曾看过一次北京京剧团在“天蟾”演出的《龙凤呈祥》。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三位先生的戏自然是花团锦簇,美不胜收。但我至今念念不忘的是裘盛戎先生在“芦花荡”中的张飞。此刻的张三爷,因为马上要见到久别的大哥和新嫂子,还有可能要跟周瑜干上一仗,开心极了。裘盛戎准确地把握了这一点,把个莽张飞演得分外妩媚、俏皮,至于身段动作之干净爽利更是不在话下。他的表演使《龙凤呈祥》有了个精彩的尾声,又现高潮。曾经听老前辈说,戏好看不好看,就看演的人聪明不聪明。而裘盛戎一生的突出成就,正是五个字可以概括:聪明人演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