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惊出一身冷汗

　　一大清早，衙役皂班就四出街巷，招来了许多早起忙活的堕民。县丞、典史、巡检又各带人去到左近几处寺庙，遵知县大人命，刻意邀集了些许的僧侣沙弥。段光清今日要亲赴羊庙。一路之上，触目惊心，犹觉四下弥散着杀气和血腥。日后段光清在他的《镜湖自撰年谱》记下了当日所见：“现场惨不忍睹。上田下河，死尸乱倒，田泥血汗，河水红流……”

　　听着动静，周祥千走出山门，看见官道上有一拨人马慢慢过来，先是一顶官轿，又见纸钱抛散间，一群黄色袈裟的出家僧人一边合十默念经文，一边随着走来。少顷，队仗停下，段光清从官轿上下来。周祥千看那县令，有五十来岁年纪，比之吊眼皮冯翊，自有一付沧桑威严之貌，眼神率直锐利，神态沉稳不乱。

　　段光清面对大路上严阵以待的“迎候”人众，晓得那领头之人的就是周韩村的周祥千了。段光清当下就平稳说道：“本官今日来此，是以石山弄十三个乡民，换回被你等拘押在此的朝廷命官！”十三名乡亲换一个几成累赘的官将，周祥千觉得正中下怀，于是即对左右人说：“去将那官爷带来！”

　　正在此时，东面扬起一片土尘，跟着便是人影纷乱，脚步杂沓，原来是九分带着石山弄的众乡亲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俞能贵于宿醉中被人推醒，提刀押着那无帽无靴、衣衫褴褛、浑身污秽的官爷赶来了。“昨日要换不换，今日却来找死！”九分这时没等秀才发令，一步上前挤开阿贵，割断了官爷身上的麻绳。

　　那边十三个人松绑后，迎面跌跌绊绊地跑了过来。大家拥作一堆，好不高兴……

　　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乡亲们忽然发现，十几个乡亲一夜之间全都鼻青眼肿，遍体鳞伤！再看那官爷，这时早已由兵勇拥着，快马加鞭，一溜烟地往城里去了。这一下子，大家就不干了，发辫盘头、衣衫不整乡民按捺不住，他们手握刀枪，日爹操娘地高声叫骂着，一边就激愤凶狠地将县太爷团团围住了！

　　俞能贵一看机会来了。现在杀他县令，就没有什么顾忌了。

　　段光清见俞能贵眼色阴狠，一脸狰狞，伺机逼上前来，自己却又无处退身，陡然就惊出一身冷汗！

　　幸得周秀才举手喝阻，才没有发生意外。段光清于是神情凝重，大声说道：“众位乡亲，你等何不想想，昨日在这田滩河沟，你等乡民杀了多少官军？你们怎么就吃亏了呢？”

　　此语一出，骤然在狂躁的热气中洒了一瓢凉水，周祥千与众乡亲就一起动着了一个心念：县太爷这说的倒也是。大家方才的激愤，顿时就泄了一多半，连握刀持械的身手，也松弛了下来。

　　这里还没有消停，人群忽又闪开一条道，只见张潮青包扎着肩膀，吊起一只胳膊，另一手提刀，闯了进来。他定睛看着那县令，如同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好你个狗官县令！前日来村里张贴告示，隔日便指派官军前来屠村！好不阴毒，着实可恨！今日不杀你，难平心头之恨！”说着便要提刀向前，众人“嗡”地齐声惊叹，鸦雀无声。

　　昨夜宿在横泾祠堂的李芝英，听得县令到了羊庙，顿觉是天赐良机。他对张潮青道：“今日务必杀此县令，以示我等全体之造反不归之念！”今日行得此事，方才可将周祥千彻底逼上绝路。

　　段光清刚又惊出一身冷汗，周祥千却将张潮青挡住：“潮青且慢，容我问过话来。”然后周祥千再次面对段光清，昂然喝问：“你段知县前些日先来村里问话，接着又贴告示，随即再出动大军扑杀过来，出尔反尔，是何道理？！”

　　乡亲听秀才问得有礼，跟着叫嚷喧嚣起来：“对对！只问县太爷是什么道理！”“只问你县太爷，官军预备什么时候再杀过来！”“你县太爷不要忙着收尸，免了等下官军又再杀来，又要收拾一趟！”

　　段光清知道在此关头，必须按捺住心神，有理有节，进退有据，他当即朗声说道：“你等前日聚众进城闹事，本县处置，仍以日前告示为主。至于巡抚大人遣派官军前来，其决断行止，自有他的主张，并未与本县商量。本县今日来此，只为交换人质，避免两相伤害，又为收殓官兵尸骸。这些死难官兵，也只是吃着官粮，受着差遣，况且天气正是潮热，不消多时，这些尸体必定腐烂恶臭。现在让死者尽快入土，才是人情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