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她从来没有命令我做过什么
早晨刚刚睁开眼,就听见外公在楼下唤:“起来啦,下来吃小馄饨!”刚从点心店里买来的小馄饨用钢精奶锅装着,一个个,好像晶莹透明的小船,清汤上面漂了葱花和猪油星子,清香扑鼻。我顾不得刷牙洗脸,拿起勺子就吃。
外婆从来不会斥责我,顶多在我顶嘴时,用丹阳话嗔怪我一句:“小猢狲!”她甚至允许我含着满口的巧克力入睡。我的好几张童年照,便是咧着黑乎乎的蛀牙傻笑。对牙齿的忧虑,伴随着我的童年,经常夜里梦见自己的牙齿掉了,然后在早晨带着隐隐的忧惧醒来。
有外婆的童年,是和很多美味联系在一起的。除了一天三餐,外婆每天都要变着花样给我吃点心,红薯汤、赤豆羹、煮玉米、白糖番茄、绿豆百合汤、枣子银耳羹、煮荸荠、盐水毛豆、糖炒栗子……吃够了这些,就给我剥香瓜子,一粒一粒去除了瓜子壳,放在我专用的塑料盖碗里,用勺子喂我吃。难得去豫园的南翔馒头店里吃一回南翔小笼包,外婆买了一笼屉,自己不动,看着我吃。旁边的吃客看不下去了,问外婆:“这么小的人儿能吃一笼?”一笼屉的南翔小笼包有八个。外婆笑答:“能吃得下。”我全然不记得当时的情形,是不是难为情了,是不是主动让给外婆吃了。但这个故事后来时常经由父母的口说出来,成了外婆宠爱我的一个经典段子。
我自己记得的,则是怎样在寒冷的冬天的早晨,一再央求已经起床的外婆,把衣服脱了,重新钻回被窝和我一起睡懒觉。冬天不肯洗澡,我嫌洗完澡棉毛衫裤紧绷在身上,浑身难受。每次洗澡,都要和外婆过不去。小时候的我,曾经娇惯任性,我不敢对父母和外公发脾气,却敢对最宠我的外婆大声哭闹。外婆性格温良、平和,一向没有主见,我从未见她主动对谁发过脾气,即便对我——她的外孙女,在我四十多年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命令我做过什么,或者主动跟我生过气。她若生气,一定是旁人先惹了她。
外婆对我的骄纵,带来的自然就是缺乏管教。据说,我一两岁刚刚学会说话时,妈妈回上海探亲,听见我的小嘴巴里居然咕哝出了几句脏话,大惊失色,断定我是跟邻居的哥哥或者叔叔鹦鹉学舌。这才下决心带去南京她自己身边照看。那时,爸爸和妈妈还两地分居,妈妈只能独自照看我。白天送去托儿所,傍晚下班晚,就委托同事顾阿姨一家来接我。我常在顾阿姨家吃了晚饭才被妈妈接回家,顾阿姨的小女儿最近见了我,说,就记得你小时候,站在小板凳上喝粉丝汤,一边吃粉丝,一面说:“鲜呀,鲜呀”。看见外面下雨,就跑到阳台上,一边蹦跳,一边口齿不清地喊:“哈雨喽,哈雨喽!”这副模样,说起来,真是让人不好意思。
妈妈下决心要让我改掉在外婆那里养成的坏习惯,什么要大人帮着穿衣服,不肯起床赖被窝,什么不肯洗澡、吃饭挑食……对妈妈的要求,我照章办事,没有回旋余地。大概天性里还晓得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我骨子里是一个特别向往“好”的小孩儿,那些臭毛病很快一一改掉了。
上一年级时,外公和外婆从上海来南京和我们一起生活了。爸爸也在我十岁时,结束了和妈妈两地分居的生活,一家人终于团聚了。每天放学回家,我又吃上了外婆准备的各色点心,若是被父母责备了,也会有外婆为我挡驾。若说感情的亲疏,我跟外婆一定最亲。做错了事情,从不怕外婆数落我;而在妈妈面前,我一定会发憷。
几十年过去,回想自己的童年,唤起的很多美好而愉快的记忆是和外婆有关的——坐在老房子的木澡盆里,让外婆给我洗澡,洗澡水换了一盆又一盆;等待着外婆从菜场买来我喜欢吃的草莓和香瓜,牵着外婆的手搬一把小板凳去田野里摘野菜:马兰头、草头、荠菜;跟在外婆后面,去鱼塘边看爸爸和外公钓虾;到了初夏,外婆总会带几串清香扑鼻的白兰花、栀子花回家,将它们挂在我衣服的纽扣上,或者套在手腕上;克己的外婆不善言辞,却似乎天生就是给家人带来愉快的,即便年老了,也从不曾在我们面前抱怨过什么,或者要求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