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中唐的诗适合在初冬叶黄时读,没想到在细雨连绵冷暖不定时节,倒也不觉得不相宜。
人都是立体的,韦应物当然也不止清旷出世的一面。正如王世贞所指出的,陶渊明、韦应物虽然都“潇洒物外”,“然陶之壮志不能酬,发之于《咏荆轲》,韦之壮迹不能掩,纪之于《逢杨开府》”(《章给事诗集序》)。
这是性格的侧面,也可以理解成时代的痕迹。中唐诗人中,盛唐的痕迹还清晰留存着的,似乎只有韦应物。这不仅仅指他会在内容上追忆往昔的繁华刺激(如《逢杨开府》《燕李录事》),更主要的是他的身上、诗中留存了一些盛唐的气与境。
对于这一点,袁宏道论说最多,诸如评《扬州偶会前洛阳卢耿主簿》道:“真过盛唐高(适)、岑(参)得意笔也。”评《赠萧河南》道:“全首俱称,后一联更似盛唐佳句。”不止一人在韦应物身上看到盛唐的痕迹,纪昀评《月夜会徐十一草堂》道:“此盛唐身份也。”郭濬评《自巩洛舟行入黄河即事寄府县僚友》道:“景与兴会,绝似盛唐……”
笔力、气势之外,在韦应物的人生观和诗中,或多或少也留存着盛唐的境界。
很明显的一点,在于他的胸怀旷远,自然而然,全不造作。他采取“可进则进,需退则退,官不足喜,隐不足忧”的处世态度,在为官时常有归隐之念(“身多疾病思田里”),隐居时淡然自适,但也不标榜清高、并不鄙薄荣华富贵的世俗标准(“自当守蹇劣,谁谓薄世荣”)。这种随遇而安、平和通达的态度一向受人称道:“官惟偶弃,退亦自成,公怀旷远,非他隐流可拟。”(袁宏道)
艺术上,他时而工稳(如“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霁后三川冷,秋深万木疏”)时而随意(如“永日无余事,山中伐木声”“不因俱罢职,岂得此时同”);时而清丽(如“空林细雨至,圆文遍水生”“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时而古淡(如“谁能当此夕,不有盈襟叹”“空馆忽相思,微钟坐来歇”);偶发秾鲜(“新景林际曙,杂花川上明”“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余”)更多白描(“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犹存袖里字,忽怪鬓中丝”);几套笔墨,毫不拘泥,使得他的诗歌总体上比较有生气,不像同时期的其他诗人,一味枯寂冷淡,难免色彩暗淡、气息微弱。
今年春节在苏州时,在兰香琴韵的耦园茶室里,忽想起韦应物晚年任苏州刺史时作的《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那首写他与文士宴集的诗:
兵卫森画戟,宴寝凝清香。海上风雨至,逍遥池阁凉。烦疴近消散,嘉宾复满堂。自惭居处崇,未睹斯民康。理会是非遣,性达形迹忘。鲜肥属时禁,蔬果幸见尝。俯饮一杯酒,仰聆金玉章。神欢体自轻,意欲凌风翔(常见版本后面还有四句:“吴中盛文史,群彦今汪洋。方知大藩地,岂曰财赋强。”诗味全无,大失水准,实属续貂,颇为费解,且当时顾况和诗的篇幅亦十六句,今从杨慎“后见宋人《丽泽编》,无后四句”之说)。
诗的大意是:官邸门前画戟林立兵卫森严,室内凝聚着焚熏香料的清香。沿海的风雨吹了进来,池阁之间满是令人感到逍遥自在的清凉。令人烦躁的久病最近痊愈了,又有嘉宾贵客聚集一堂。自己惭愧身为刺史住处太过华贵,平民百姓并没有都安居乐业。通达事理之后是非自然消释,性情达观也就不拘泥于外在形式。鲜鱼肥肉在五月按令禁食,所以席上只有蔬菜水果希望大家尽情品尝。躬身饮下一杯家酿,抬头聆听诸位文士吟诵文彩华美的篇章。精神舒畅身体自然也轻快了,真有御风而上飘飘欲仙之感。
刺史胸襟、仁者情怀、诗人趣味,都由如此气度雍容、清绮洒脱的诗笔写出,将后人带入一个神清气爽、兴致高扬的境界。
历代称赏此诗不绝:“最为警策”(白居易);“起处十字,清绮绝伦,为富丽诗句之冠”(刘辰翁);“一代绝唱”(杨慎);“每读韦诗,觉其如兰之喷。‘海上风雨至,逍遥池阁凉’,意境何等清旷”(陆时雍);“可谓雅人深致”(张文荪)……
此诗确实“如兰之喷”。更重要的,与同时的刘长卿等人的失意悲凉、冷漠萧瑟相比,在他的笔下,还有欢聚、盛筵,还有哪怕注定是短暂的欢畅、尽兴、芬芳、光明,甚至让人觉得:无论如何,人生还是美好而值得的,一切总会有希望。这也许是韦应物从盛唐带来的最好的礼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