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红，就是女人的针线生活，老有心相的。往昔的纺织厂，一年四季，都有合适的室温。女人单衣单裤，饭单软帽。要漂亮的女工，会把饭单改短，下摆做成个弧。这样，就不会再及至膝盖，看上去像“烧香婆”了。一线的挡车女工，比如细纱车间，女工的白色饭单的吊带上，会串带着一只手表；女工挡车不能戴手表，但要看时间，算计吃饭的辰光，上马桶间的辰光，孩子哺乳的辰光……手表就串在饭单的吊带上。所以她们的表带，都不是钢带，而是皮表带；要看时间，头低一下。如果别人要看她的表呢，脸就朝向女人的前胸口凑过去。男人在车间里跟女工搭讪，问一下时间，去看那表；面孔稍许凑近一下女人的前胸，闻到一股女人的气息。有女人还会把表拎起来一些，把表面朝向他，感觉是把乳房提了起来，对着他。纺织女工没去想那么多。

　　她们饭单的前面，都有个贴袋，上面印红色的厂名，排列呈半圆的弧——上棉xx厂。胸袋里，会有一根做皮辊小清洁挑花絮的花衣棒，一根扯纱线的钩针；一把安全剪刀——钢制的，做成U型，大小如女人的虎口一般，正是放在女人手上的虎口间，利用钢的弹性，U行上方的两个快口，夹起来，剪一些纱和线。这样的纺织女工特有的小剪刀，只能剪棉纱线。我对这样的剪刀，印象深刻；精致小巧，用来剪纸张，也可以。收藏过。又不见了。据说还可以用来剪毛——有女工在车间里跟男工打闹嬉戏，就用这样的小剪刀，剪了男工的眉毛。女工的动手动脚，与男人不一样，男人总是直截了当，直奔主题；而女人，都是会用心机的，那便是，让男人回去不好对自己老婆交代。最常用的，是扭拧男人的臂膊，扭出乌青块。啥人叫他跟女人先动手动脚。给他吃点这样的苦头——细心的老婆会发现，自家男人身上的乌青块；眉毛少了。男人要掩饰，就瞎编，圆谎。女工想到这些，便很开心。

　　那些肥大的单衣单裤里，不戴文胸的身体，以及挂在车间墙边的女人内衣内裤，种种有关工厂男人女人的传说，都引发了我少年、青春的无限渴望。那是如此的美妙，让一个人的心智和身体朝着本来的方向而去。

　　我便要在书面上重新建构杨树浦纺织厂和纺织女工形象；那些感受与往昔时而错开时而重合；一种工厂和工人的记忆重述，工人的精神重建；纺织厂，她的自然属性，以及劳作、情感、性爱产生的繁衍生息；一个人对工厂的特殊感觉，艺术审美意义上的开掘。凸现出传统工业文明的一个立面，工厂内部的秘密，以及解体。机器与工人之间、工人和工人之间、工人和艺术之间……这些差异以及特殊联系，浓缩了已经成为废墟的工厂的物质属性，工人的精神属性，工人阶级的特质。

　　终结于1990年代。拥有50万职工的上海纺织工业大调整。新兴产业对传统产业的升级换代。历史似有轮回。上海开埠，近代工业进入，上海从一个渔村进化为工业城市，中国第一代产业工人雏形。又到了一个历史大背景下，一个行业的调整，城市能级提升；行将消失的那些工厂和工人。对个体而言，那便是故事。

　　《女红》让我完成了一个叙述。像学着女人的样子，做了点针线生活。蛮有心相。我们精神上、性格上共同的优点和弱点，人性缺陷的共同点，庸常之辈的庸俗人生里，在一个特殊的时期，我们的痛苦与快乐，品格与精神；有许多很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