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战争为何失败,有何教训?这个中话题自战败之日起讨论,120年过去,仍未休止。对百年前的这场战争进行反思很有必要。——摘自2014年第6期《同舟共进》
近代史叙述上有一误区,即将洋务运动与明治维新相提并论,其实更接近明治维新的是清末新政,后者才是中国版的“明治维新”。但就甲午战争而言,洋务运动与明治维新的比较才有意义,因为在这场决定中日国运的大战中,日本全然战胜而中国全面失败,结局惨痛,令国人难以释怀。百多年来,后人也许要问:同样被西方列强用炮舰敲开国门,同样在屈辱条约下向西方学习,同样的努力、同样的时间段,为何结果会如此不同呢?
向先进者学习:学其皮毛与学其灵魂
第一次鸦片战争结束后,中国似乎重归太平。上至朝廷,下至士绅,无人提起也无人愿意提起那场不愉快的战争,林则徐也不无遗憾地认为:“议和之后,都门仍复恬嬉,大有雨过忘雷之意。海疆之事,转喉触讳,绝口不提。即茶坊酒肆,亦大书‘免谈国是’四字,俨有诗书偶语之禁。”20年后,随“千岁丸”来沪考察的长州藩士高杉晋作得知《海国图志》竟在中国绝版后,不禁感慨地说,清国“徒然提倡僻见,因循苟且,空度岁月……故由此而至衰微也。”《海国图志》系魏源在鸦片战争后为警示国人而编写,孰料国内乏人问津,传入日本后却热销不止,几成洛阳纸贵之势。据统计,《海国图志》在日本的翻刻版本达22种之多,其他如徐继畬的《瀛环志略》、陈逢衡的《英吉利纪略》也都大受欢迎。
日本打开国门始于1853年的“黑船事件”,比中国晚12年。此前,日本同样是闭关锁国而只在长崎开了一个窗口,允许中国与荷兰商人来往贸易(类似于广州十三行)。列强东来后,这一局面最终被美国准将培理打破,英、法、俄等国纷至沓来,延续了两百多年的德川幕府统治遭遇了最严重的危机。
同样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下,中日两国的危机应对却迥然相异。在萨摩、长州等藩下层武士的努力下,幕府统治被迅速推翻。立国之初,明治天皇即将“求知识于世界”写入“五条誓约”,在内力与外力交融之下,日本开始了三十年持续不懈的西化强国进程。有学者认为,中国作为东亚文化圈的中心,其文化具有原生性与稳定性,因而对西洋文化反应迟钝,转型缓慢;而日本处于东亚文化圈的边缘,一向有学习外来文化的传统,其文化是次生的、易变的,因而对西洋文化反应敏锐,转型也更为快捷。
或许因为日本一直都在向别国学习,没有历史的包袱和负担,所以失败后能迅速调整角色并转而向更强者学习;而中国则有太多的骄矜与自尊(或说傲慢与自大),失败后往往转化为所谓“阿Q精神”或说“鸵鸟心态”。心里未必真服气,由此也不会认真对待。从“一鸦”到“二鸦”的近20年,正是西方科技文化诸方面突飞猛进之时,以战舰为例,1840年英国舰队仍以风帆动力为主,但到1860年,英法联军全换成了蒸汽战舰。对此,中国却浑然不觉。
薛福成在《庸庵笔记》中记载:1861年,胡林翼调集大军合围安庆后,率幕僚登山以察地势时,“忽见两艘洋船鼓轮西上,迅如奔马,疾如飘风,于是变色不语,勒马回营。中途呕血,几至堕马。”此后,每当有人谈起洋人洋务时,胡林翼总是摇手闭目,神色不怡,称:“此非吾辈所能知也。”数月后,胡林翼薨于军中。胡林翼是与曾国藩齐名的中兴大臣,为何西洋轮船会给他带来如此大的震动?睿智者已经看到,旧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但对于新时代他们却一无所知。如此,安能怡然自得?!
“天下事穷则变,变则通。中国士大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积习,武夫悍卒又多粗蠢而不加细心,以致用非所学,学非所用。无事则斥外国之利器为奇技淫巧,以为不必学;有事则惊外国之利器为变怪神奇,以为不能学。”李鸿章的这段话无疑揭破了中国之痼习,但30年的洋务新政究竟学了什么呢?造船、造枪、造炮,无一不仿制,无一不落后西方二三十年甚至更长。事实证明,向西方学习不能零敲碎打而是系统工程,一个只会仿照枪炮而没有自我创新与自我造血功能的国家,除向列强买军舰、送订单,别无选择。举例而言,江南制造总局造了近30年的枪,还设计不出一支具有本国知识产权的步枪,更不要说大批量生产;同时期的日本已设计出适合日本人使用的春田步枪并配给部队。天津机器局为北洋舰队专供炮弹,却造不出作战急需的爆破弹;而同时期的日本人发明了杀伤力极大的“下濑火药”并在黄海大战中发挥重要作用。还有造船、修船等,起步更早的中国都一一被日本甩在了后面。
“坚船利炮”是西方给中日两国的第一印象,但向西方学习的内容中,军工并不是第一位——教育才是。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只有教育才能让一个国家焕然一新。洋务新政初期,恭亲王奕试图将京师同文馆发展为“皇家学院”,并为全国的新式教育树立典范,但他建议从举人优贡甚至翰林编修等高级别士人中选取学员,未免太急功近利,此举引起轩然大波。在守旧派的阻击下,这场无谓的争论反而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中国近代教育的走向。之后,科举依旧,陈腐的学习内容让中国与时代越走越远。
日本制订了规模宏大的普及教育计划
反观日本,明治初即颁布《学制令》并制订了规模宏大的普及教育计划,其“政府主导、全国动员、全民参与”的模式在数十年后成果斐然。1895年,日本的小学入学率已达61%;1900年实行小学免收学费后,入学率很快升至98%。在长期而系统的努力下,日本各类人才的培养显著增强了其科技力量,也有力推动了经济的发展。换言之,没有教育的近代化,就没有日本的工业化。如果教育改革是明治维新的灵魂,那么殖产兴业就是日本崛起的基础。如中国的洋务新政,明治政府最初也兴办了很多官营企业,但之后果断地将非军工类企业全部廉价出售,这一做法减轻了财政负担,同时为民间资本的蓬勃发展创造了条件,后者不但增强了日本国力,也成为明治政府的重要税收来源。反观同时期的中国官办企业,死气沉沉,效率低下,民间资本又长期被压制,毫无竞争力。一个农业社会,如何能对抗工业社会呢?从很大程度上说,清廷对待西方的态度是既惧之(制度、实力)、又厌之(人种、文化),实行的是有距离的接触政策,充其量是“不介入、跟着走”,这与日本采取的主动追随融入的战略迥然不同,其发展速度与效果也由此差异巨大。
中日两国都曾多次派出使团前往西方国家考察访问,如1866年后,清廷相继派出斌椿考察团、蒲安臣使团前往欧美各国,但由于考察人员品阶太低加上清廷重视不够(关键还是对西方文明不以为然),这些人回国后大多被弃置不用。同一时期,日本也派出高级别的岩仓具视考察团前往欧美,回国后,考察团成员大多成为朝中巨子,给之后明治维新的具体实践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参照模板。
明治维新为追求“文明开化”,日本官员几乎到了取媚洋人的地步。相比于日本,清廷显然要“自尊”许多。由于洋人不肯遵守天朝礼仪下跪,清朝统治者一直拒绝接见外国使节,直到1873年同治皇帝亲政后,在外方反复交涉下,才不得不答应。可以想象,一个连外交使节都不愿接见的国家,如何能指望它跟上世界潮流并完成民族的复兴呢?桑原骘藏在《东洋史说苑》中说,中国人爱好和平源于中国人本质上是文弱的,如孔夫子说的,“足食、足兵、民信”三者必去其一的话,首先拿掉的就是“足兵”,即军备。桑原骘藏以为,“中国经历了许多次的战争,然而他们并不好战。比起那些强悍的民族,中国人的个性也是有利于世界和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