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小女稚气单纯,凡事不往心里去,却对去世多年的曾外祖母情牵魂萦。家人闲聊或议论到老人家时,她总是夸赞和“维护”着天国里的老太太。前几日,我在饭桌上说起,女儿从小不敢吃鱼,主要是年幼时,怕她被鱼刺卡住喉咙,大人在一旁过于紧张担忧造成的。不料女儿冲我直瞪眼睛:“瞎讲,明明是我不喜欢吃鱼,鱼有什么好吃的?!”嗬,她晓得不爱吃鱼和曾外祖母有点儿关系,却甘愿把“责任”兜在自己的身上。
我从外地回沪后,全家许多年里与妻的娘家人同住,因此女儿是在隔代长辈们的宠爱下长大的。记得她年幼时犯了什么错,父母管教时,曾外祖母每每会像护雏母鸡一样,将她搂到怀里。女儿上学后,每天放学回到家,手脚不便的老人总要颤颤巍巍从藤椅上起身,问她肚皮饿吗,饼干要吃吗?曾外祖母拿不出更好的东西来,但年长日久,她的疼爱潜移默化地铭刻在了小女的心里,以致曾外祖母去世多年了,小女还时常觉得,老人家苍老慈爱的声音隐隐约约仍在耳边:露露肚皮饿吗?饼干要吃吗?有的时候,她一个人竟会默默地泪水盈眶。
人世间,长辈对孩子的爱最真、最无私,像天空的行云一样自然,像山涧流水般绵长,以至于我们习以为常,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住在老公房的时候,小区门对面有个馄饨摊,早晨上班前,我喜欢在那儿吃上一碗。那小馄饨味道特别鲜美,让我想起儿时吃过的那种9分钱一碗的小点心。摊桌旁常常坐着位年轻的妈妈,一手搂着怀里的幼儿,一手拿小调羹喂孩子。她把小馄饨送到自己的嘴边,轻轻吹几下,用舌尖试一试,然后才送入幼儿口中。不知是经济拮据还是天性节俭,我发现这位小妈妈只舍得买一碗,面前总是摆着个实心馒头,在喂孩子的间隙里,匆匆咬一口。孩子吃完了小馄饨,舒服地咂巴着小嘴,妈妈端起碗里的剩汤一饮而尽。坐在长凳上等馄饨的时候,我默默打量着眼前的这幅“母爱图”,心生丝丝的感动。
你要是留心观照世间的父母之爱,这种带着对大人的怜悯与感动,会经常袭上心头。多年前,参加过孩子所在高中的一个家长会。在这种场合,许多家长穿着体面,修过边幅,神情也较为亢奋。而我前面的家长座席上,有位瘦削的中年妇女,蓬乱着枯黄的头发,着一件皱巴巴的旧薄衬衫,木然地低着头,一副疲乏困顿的样子。家长会结束,校门外停满小汽车的马路上,她骑着辆旧自行车,书包架上坐着背书包的孩子,从我身边穿行而过。我看她满脸菜色,微弓着背,吃力地蹬着车。她身后的孩子,长得人高马大,面色红润。在比肩继踵的人流中,我的视线盯着这对陌生的母子,延伸到很远。我揣测着,这对母子的家境一定不太好,做母亲的,想必是把一切都倾注在了孩子的身上,却把自己给遗忘了。
长辈遗忘了的,待孩子长大以后,会捡起来还给他们吗?这恐怕是个未知数。孩子大了以后,事儿多了,工作累了,时间少了,做长辈的只有继续为他们操心。当孩子们有了孩子,许多退休老人心甘情愿或无可奈何地挑起了照料孩子的重担。等到儿孙们一个个退了休,有心侍奉老人时,老人们早已风烛残年,吃不下走不动了,但依然会费劲地弄上一桌好菜好饭,等着儿孙回来团聚。相比较漫长岁月里的父母长辈之爱,儿孙们的回报短暂而微薄。然而,物以稀贵,老人们会因此而心满意足,津津乐道,引以为豪,感到一生的付出都值了。此外,晚辈的孝行,由于远未普及的缘故,显得分外光鲜,常变成挂在老人嘴边的美谈。相比之下,父母长辈之爱如细雨润物,无声无息。
生命的长河中,无以回报的父母长辈之爱,是源源不断、去而不回的东流水。晚辈们的回报,是锦上添花,雪中送炭,蜻蜓点水,长度与厚度,难与前者比拟。如果把晚辈的孝行比作珍贵的宝石,那么,父母之爱就是巍峨的高山,值得我们永远仰望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