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少女时代,读新场乐育中学。外婆奉城老家的深深庭院里,种着一棵白兰树。
妈妈少女时代,在松江农校读书,与种子、植物为伴。
时光回到上世纪80年代。陆家嘴码头,摆渡轮,是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物象,一个浦东女孩张望浦西世界的通道。延安东路外滩,福州路还是九江路的一个路口,转角,常常会见到托着一只小竹篮的阿婆,六七十岁的模样,灰白头发,神色清朗,身形清瘦小巧,衣服端正清淡。轻悠悠“栀子花——白兰花”地唤着,等到看见你 ,笑盈盈问一句:“小妹妹,白兰花要哇?”从来也没听到过“小妹妹,栀子花要哇?”其实阿婆的匾篮里也没有栀子花,都是两朵一串串好的白兰花。我是每问必买,也不贪心,喜滋滋挑一串簪在衣襟上。
阿婆微微掀起匾篮上搭着的毛巾,串好的白兰花整齐地排列在篮子里,篮底兜着簇新的宝蓝色棉布。爱极这象牙白的花朵,喜欢它轻轻幽幽甜丝丝的香味,其实呢,此时售卖的白兰花还只是一个花骨朵,在它盛开之前已被采摘。很长的时光里,从未见过白兰花开放的样子,一直以为白兰花的模样就是这样纤细娇柔若毛笔尖或女孩子的葱指似的。
提篮叫卖的都是阿婆,从来没见过卖白兰花的小姑娘或大婶。阿婆,匾篮,白兰花,某条路口,某个转角,一律是这样的。
奉城,丁字街。一条南北一条东西的街,就是一个奉城。南门北门东门西门,走遍这南北东西门,也没有几脚板。这个小镇,一样有提篮叫卖白兰花的阿婆。两个女孩,穿着水粉红衬衫,苹果绿开司米钩花马夹,衣襟簪了两朵白兰花。在丁字街头,在洋布店门口,进了新华书店出来,夹了一册薄薄小书,沿着修理钟表和钢笔的小店,朝西门走一段,折回来,朝东门走一段,又折回来,在丁字街,起步走,往南门而去。这两个身影,奉城的石板路都记得的吧,奉城的护城河、南门桥都记得的吧。
开在东门的阿萤奶奶的小馄饨店。这个奶奶倒像是特别适合种白兰花的人。其实,阿萤奶奶种含笑花,种许多花。不知道她晓不晓得,这个簪着白兰花经过她小店的小女孩,捧过她家多少朵香甜的含笑花。老奶奶正在炉灶前给客人下馄饨,水汽微微蒸腾,馄饨的香味伴着猪油葱花热汤水,丝丝蒙蒙飘出来。在奉城读书经年,从未进去小店吃一碗老奶奶亲手裹的绉纱精肉馄饨或菜肉大馄饨。那时候的女孩子,觉得进到小店与其他食客一起吃馄饨,是有点羞耻的。一日三餐在学校里解决的孩子,也如父母一般节俭度日,跑到外面的店里去一本正经坐下来吃点心,是有些不作兴的,那脸上只写着一个字——馋,真有些羞耻的。
我惊叹着阿萤奶奶的美丽,总要悄悄看一眼的。清爽!黑色细钢丝发箍将灰白的头发归拢,怎么可以这样娴雅好看,老奶奶的眉眼神态完全是江南小镇女子的娇美。
馄饨特别美味,生意很好。阿萤奶奶,十指如兰,绉纱馄饨从指间一只只飞出来,飞到一个小小的竹匾里。不多不少,十二只。水微微滚了,馄饨下去,一忽儿就旋转升浮在水面。像极一片花开。最喜欢看老奶奶用笊篱抄绉纱小馄饨,一个个玲珑透明的小馄饨进了蓝边碗,撒一撮葱花,一汤勺滚热的清汤浇入碗中,瞬时之间葱花香、猪油香、青盐香、馄饨香飘散开来。
每次经过,老奶奶的馄饨店里似乎总是暖暖的,香香的。奶奶的含笑花月季花也种得水水灵灵。
簪着白兰花,若在阴凉通风处,整个人就清幽芬芳起来。将花挂在帐子里,一室幽香。簪着白兰花的时刻,总是会想起诗人戴望舒的《雨巷》,那个丁香一样的女子。白兰花根本不似丁香,从外形到气息无一丝关联,现在想来,也许,那点诗意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