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文化人,到了上海,不到福州路,等于没到上海。一个读书人,到了福州路,不到上海图书公司,等于没到福州路。我自己藏书中的相当部分都是在“上图”淘的。本来,淘书之乐,全在于可遇不可求。套用王国维的话说,真可谓:众里寻它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书正在,犄角旮旯处。
记得“文革”后期,“上图”(那时还叫上海旧书店)二楼,店堂正中的石梯子上去,先左手拐弯,再右手拐弯,推开一扇半截玻璃门,一边是露台,一边有单间,进门查单位证明,认证不认人,凭证“特供”有“封资修”嫌疑、不便公开销售的旧书。一个“三八式”干部,“牛棚”里“解放”出来,侥幸“结合”进“新生红色政权”,经不住他儿子“撬边”,帮我说话,说了一筐好话,破例赏我一张“局革会”证明,我用它买到了爱伦堡的《暴风雨》、肖洛霍夫的《被开垦的处女地》和法捷耶夫的《最后一个乌兑格人》。后来,同一间房里,又买到作家书屋总经销的《鲁迅全集》和赵家璧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只是不全,却便宜,每本20元。此时已是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那房不再森严壁垒,洞开门上也没了“闲人莫入”的贴条。
至于开明版的《二十五史》和《二十五史补编》,那是在新文化服务社(上海图书下属门店)买的。全套15大本,扉页上盖有华东局的“内部用书”章,品相上乘,不像有人翻过,另附好几期“刊行月报”。那时的“新文化”,还在长乐路上开着,绝对藏龙卧虎,结集好些个退出一线的“上图”老员工,个个火眼金睛,人人明察秋毫。经他们掌眼,少有漏网之鱼,常客中也就不乏何满子、冯英子、魏绍昌、郑逸梅的身影。举凡地道书虫,谁个不爱蓬头垢面里的披沙沥金、鱼龙混杂中的有所斩获?
再后来,“上图”六楼,有了博古斋主办的民间古旧书刊与连环画收藏品竞卖会,习称“小拍”。我领牌入席,曾有两大“拣漏”。一是邓之诚批校题跋了的《金銮琐记》,二是余天休亲笔题赠江绍原的《社会文化研究法》。若比名望,余天休和江绍原不在邓之诚之下,只是今人浮躁,浅尝辄止,轻慢了前两位,所以,拍下《社会文化研究法》,我花费不大,低于预期。问题是那书上多了一枚“王文宝”的印章。什么情况?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借进京办事机会,辗转找到通县,向王老本人求证。王老风烛残年,下厨有失,给罐装煤气灼着,躺在病床上见我。我说明来意,拿出包里揣着的书,老人顿时浑身抖颤,潸然泪下。原来老人后景凄凉,拮据窘迫,一时糊涂,被人诳走了江绍原女儿特意送他的纪念物……
还有就是福建路上的门市部,一共两家。一南一北,南的近人民路,北的毗邻福州路,中间隔了一座人行天桥,横跨延安路越江隧道,同样小得逼仄,别有风情。
如今每每经过梅龙镇广场,就会想到自己少年时淘书,老去南京路、江宁路口的门店转悠。如若囊中羞涩,便把心仪之书往书架后藏,藏在成排书背后,不让人家发现买走。每每经过淮海路、雁荡路口,又会想到中考前一天午后,还陪发小去那边门店买打对折的王少堂长篇评话《武松》,甚至误了看考场。所有那些门店,那些或大或小、时而热闹时而冷清的门店,都是“上图”前身。“上图”的前世今生,就是这样,切走了我有限生命的老大一块……
十日谈
古旧书香艺苑真
明日刊登一篇《和古籍书店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