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曾复先生说,京剧二百年,后面这一百年就是梅兰芳一个人的历史。我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后一百年京剧的发展走的都是梅兰芳道路。刘先生还有一句常说的话是:“京戏都是创新发展。谭鑫培是创新发展,梅兰芳也是创新发展。”
此言固然,但恐怕很多人未必能明辨,彼“创新发展”不同于此“创新发展”。京戏的主流在谭鑫培和谭以前是同质文化下的创新发展,从梅兰芳开始则是受制于异质文化的“创新发展”。
京剧的前身徽班,很难说是一个剧种。实际上是一个“诸腔并奏”的戏曲班社。它从参与祝寿的街歌衢舞演变为一个登堂入室、雅俗共赏的主流戏曲剧种,文化上的提升发展是必然的。
前一百年,参与影响这种发展的是宫廷文化和传统士大夫。咸丰皇帝打破宫廷成例,直接招民间的徽班进宫,演唱之前升平署先要把一道关:抄录剧本。向来口传心授,戏无定本的乱弹演出,可能是第一次有了制度性规范。从影印的升平署藏本上看,上面常常有大段大段的勾划删改,这可能是最早的对民间曲本大规模的记录整理,其意义高于后来的《京剧丛刊》《京剧汇编》。升平署改定的剧本呈皇上、太后看戏时御览,名曰“安殿本”,那是要严格执行的。像孙菊仙这样的名伶,在台上随心所欲惯了,老太后脸一板便下旨:“孙菊仙承戏词调不允稍减。莫违。钦此。”
不仅如此,作为超级戏迷的慈禧老太后常常是耳提面命下令改戏。譬如:谭鑫培在宫里演《天雷报》(即《清风亭》),唱做俱佳,入木三分。太后看了大为高兴,又想起了同样不孝的“领养儿子”光绪帝,感到不解恨,传旨:
《天雷报》添五雷公、五闪电。张继保魂见雷祖打八十后改小花脸。添开道锣、旗牌各四个,中军一名。众人求赏,白:“求状元老爷开恩,赏给二老几两银子,叫他二老回去吧。”碰死后,状元白:“撇在荒郊”。
除了“添五雷公、五闪电。张继保魂见雷祖打八十后改小花脸”,是为了发泄对光绪帝的私愤,有点胡闹外,其余的修改都比原作高明,毫无疑问是提升了民间戏曲的感染力。老谭回到民间可能也就按旨意演了,流传至今。
京戏地位不断提升,文人介入也越来越多。谭鑫培身边有两位重要的文人,一位叫陈彦衡,一位叫王君直。这二位整理、总结、传播谭派艺术,厥功至伟。谭派传人很多都受他们的教益,直接继承了他们的成果。陈彦衡先生是胡琴票友,曾为谭鑫培伴奏,对谭派艺术作过精辟的理论总结,整理记录了大量的谭派剧目。他传给余叔岩、言菊朋、夏山楼主、程君谋等名家的谭派唱腔,又经过他的润色,甚至再创造,既能保留谭氏精髓,又带有明显的文人气质,唱腔更为细致,结构更加精巧……有的老先生甚至说,在谭派与余派、言派之间,还应该有一个“陈派”,恐怕并非妄语。
但是,无论是宫廷的介入,还是文人的参与,这种“创新发展”都是在中国的传统生活氛围底下,在传统文化统领下的提升与发展。京戏还是那个京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