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出一张旧报, 1977年的,有过传忠先生的文章——《攀光明顶》。给他发短信,问“文物”要否?他来电说要的,又感慨提及已离世十年的杨墨秋老师。后来,多位老同事与过老师聚了一下,旧报也归了他。
逝者大去多年还被同事怀念,总有其过人之处。语文教师出身的杨墨秋,课上得真好。老前辈曾评说:“听她的课,感觉就像一股清泉从心里流过”。泉清来自源活, 教课的功力扎根于学养深厚的沃土。我初涉讲台时,听过杨老师的公开课《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仅她的教态、板书、授课语言就让我折服。“腹有诗书气自华”,自此便以杨老师为榜样。后来我调进复兴,每学期结束,教职员工都要写工作小结。文科老师独怕杨校长过目,因为除了审内容,遣词、造句连标点她都“过堂”。一旦小结布满红笔圈点多难为情?有一次,我把“觉”、“学”的上部分写得与“堂”字上部一样,被她找去面谈。我虽讷口无言却在腹诽:不就点小事么。她拿过纸笔,从“觉、学”的繁体字“覺、學”部首入手,一笔一划地示范,再将“堂”的部首作比较,我心悦诚服,再不敢自以为是。同仁梁君多次说:“杨校长改作文真是认真,她只教了我女儿一学期,还不知道小囡是教工子弟。一本作文簿,红笔圈得密密麻麻,我都不舍得把它当废纸卖掉呢。”这前半句话今天听来,值得玩味。梁君女儿如今业已有成。
从校长位子上卸任后,杨老师被校方聘为教学督导。这本是闲职,她却视作正事。后来她罹患重症,大病初愈闲不住,又来学校督导。凡发现教学中有敷衍了事的,哪个也不放过。一位前校长,又是病号,未必每人都会“买账”,由此不免生出些烦恼。老同事便婉转地劝:省点精力,留给自己养身体吧。可她做不到。
“她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与病魔抗争八年,非常的坚强。十年过去了,留在我脑中的印象现在还那么清晰”。回忆他的同学、同事、爱人杨墨秋时,过先生很动情。他们曾是闻名上海教育界的一对珠联璧合伉俪。我在复旦附中听过过老师的课《明湖居听书》,四十五分钟的课堂教学吸引着每个人,想要开小差你都没岔路可溜。我有幸在他主编的麾下参与几次写稿,有一年,古籍出版社请过老师主编《文科十万个为什么》。他的眼光高屋建瓴,八开的大稿纸上,修改栏里他的落笔要言不繁。我用电脑写作已十多年,还保留着当年的手写草稿。每看到他改稿的墨迹,觉得是份纪念,是份激励。有人说过老师聪明,杨老师说他只是用功和认真罢了,并以细节佐证:当年他们家居重庆南路,礼拜天备课,过老师要为课文范读录音。那里地处闹市,白天车来人往杂音纷扰,他就捱到深夜十一二点工作。往事如烟,聚会上过先生讲了件小事:他们各自的学校离家远,早上六点多就得出门。孩子要送幼儿园,园门尚未开。爷娘就关照才五六岁的儿子:“立勒校门口噢,不好动格,等老伯伯来开门。”两鬓染霜的过老师仿着当年对稚儿说话的口吻,我听了有些心酸。
好多年里,复兴与复旦附中两校的语文教学交流频频。有一年,附中就郁达夫名作《故都的秋》开研讨课,四位老师先后执教。那真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听课加评课,奇文共赏、异义相析,两校同仁真诚研讨的场景恍若在眼前。杨、过二位同为语文特级教师、市重点中学校长,为提高教学水平,他们“资源互补”。是假公济私呢,亦或假私济公?两校老师们交流时,这也常成彼此互相戏谑的话题。
古稀之年的过先生如今仍活跃于“大语文”教学的社会舞台。那天他带了本为小学生编的古典诗歌教材来(题目我忘了),说在为孩子们朗读配音。老而弥笃,他写专栏、当评委、开讲座,乐此不疲。前几年在兰馨剧场的诗歌朗诵欣赏会上,我听过他表演雨果的《清泉与大海》、周涛的《对衰老的回答》。过老师台风稳健、音色醇厚,他博得观众经久的掌声。雨果诗道:“清泉对大海说:你是大海,我愿无声给你带来一点你所没有的:几口可以解渴的净水”。在语文教学的海洋中, 杨墨秋、过传忠老师,是给学生带来解渴清水的汲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