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一直被认为有资本主义萌芽,这一点小火苗也体现在了书坊的繁荣上,但是当时的书商跟现在书商面临的情况差不多——缺好稿子。当时那点稿源相对于巨大的市场需求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有需求就意味着有钱赚,有人当然就不想让肥水变成死水。于是,明清两代,一系列“从此节操是路人”的手法就被用到了出书上。
改写
罗贯中、施耐庵生不逢时,他们虽然写出好书,但没赶上市场上的好时候,古人又没版权意识。三国水浒被各大书商印了一次又一次,版本无数,但作者本身并没得到什么大利。这些畅销书从明初开始,出了一遍又一遍,连书商自己都抱怨说“坊间所梓《三国》,何止数十家矣”、“《水浒》一书,坊间梓者纷纷”。时间长了,市场饱和,人民群众难免腻烦,需要书商推出新产品,书商们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条特别奇葩的路来——改写!
这条奇葩之路,是福建建阳书坊清白堂主杨涌泉想到的。
杨涌泉当时在印一本书,记录岳飞事迹的《精忠录》。印完了审校,他突然脑子一激灵:《精忠录》是史书,没什么意思,如果写成三国那样的小说呢?关于岳爷爷的通俗演义,那得多牛逼啊!他想到这儿,赶紧去找他的亲戚,也是个书商、忠正堂主熊大木。杨涌泉说我水平不行,但你读书多,写东西没问题。咱们找不到人写稿子,可以自力更生嘛!熊大木一听也对,挽起袖子就搞出了一部《大宋演义中兴英烈传》。熊大木在序里谦称“才不及班、马之万一,顾奚能用广发挥”,我猜,这货自己其实内心应该很自得。
熊大木认识字,可实在没什么写作天分。罗贯中是七实三虚,他是十实无虚,就是把史书拿大白话讲了一遍,还舍不得删,把岳飞的所有奏章、题记、檄文、书信全扔进去了,文学效果惨不忍睹。别看这书写得糟糕,当时销量却十分惊人。现在查到的版本,就有七种,也就是说至少先后被七家出版商翻刻过,甚至有一个版本还是内府本,也就是官方出版,连官方都认可了。
熊大木一战成名,士气大振,一口气又“翻译”了《唐书志传通俗演义》《南北宋志传》与《全汉志传》三部通俗小说,销量都不错。当时的读者还真是饥不择食啊。
跟风
万历二十年,一部神书横空出世,书名《西游记》。市场上都疯了,没见过这么牛逼的小说,情节有趣,文笔也极赞。时势造英雄,时事也造奇葩,上一个是杨涌泉,这一朵闪闪发光的奇葩叫余象斗。余象斗的绝杀是——跟风!并且,跟杨涌泉要找亲戚帮忙不一样,余象斗决定自己亲自撸袖子干活!
然后这位有眼光没节操的营销大师速成了一部讲真武大帝的《北游记》,然后又出了一部讲华光的《南游记》,全是自己写的,文字粗陋不堪。他还从吴元泰那儿买来讲八仙的《东游记》,盗了《西游记》的版权,凑成一部东南西北俱全的《四游记》,扔到市场上去卖。读者早听说《西游记》的大名,听说又出了三部,高兴坏了,立刻掏钱去买。
万历二十二年,安遇时出了本公案小说叫《包龙图判百家公案》。余象斗看见成了畅销书,一拍桌子:“跟!”可是时间紧、任务急,又没人会写,怎么办?余象斗一拍桌子:“抄!”他找人搬来了刑部和各地衙门的卷宗,硬是拼凑出一部《皇明诸司廉明奇判公案传》。这部公案是部奇书,罗列了一百多件案子,一半的故事惨不忍睹,一半连故事都没有,就是把判词、诉状往那儿一扔……但当时正流行公案小说,读者照单全收,高高兴兴地买了,销量大好。
余象斗在营销领域的杰作还不止于此。比如他对插图十分重视,每本书做得好似连环画。虽然刻工比起苏杭的雕工水平差得远,但架不住图多,图多就易读,读者就愿意买。在细节上,余象斗也下了大工夫,他印的书,多冠以“新镌”、“新刻”、“新锲”、“新刊”、“新锓”,他往旧书掺杂私货,就可以当成新书来卖了。余象斗出过《新刊京本校正演义全像三国志传评林》,往里面多加了花关索的一段故事。《水浒传》也难逃他的毒手,被出了一版《新刊京本全像插增田虎王庆忠义水浒全传》,看名字就知道他干了些什么。书名后缀还往往以“批评”、“评林”结尾,这是因为余象斗首创了弹幕体,对一些旧书夹以注释批评,读者边读边看他在书旁发的议论。这样一来,既借名著的东风,再赚读者一笔,又不会被说是旧书新印,里面有原创的内容,更刺激读者去买。
盗版
盗版,是比改写和跟风更让各位作者抓狂的终极boss。清代作者李渔就深受其害。
他的小说太有才了,太受欢迎了,苏杭的书商都盯着。后来他每出一本,书商都盗刻一本,不出几日,千里外市面上就有盗版了。有一次,李渔南下广东,走到一半想起来东壁简陋,恐有盗贼侵入,就写信回家,提醒把出书用的雕版挡在东边。等到他回来,发现雕版也被偷走了,过了几天,市面上出现了一模一样版式的盗版书。盗版盗版,即从此事而来。
更有无良书商,干脆找个枪手写本烂书,说是李渔写的,影响极坏。李渔大怒,叫上女婿沈心友去告官维权。李渔在苏州告赢过几次,当地官员孙道台判书商赔偿,还发了公告。书商群起攻之,朝廷要维稳,要大事化小。李渔虽然满腔愤懑,却也无可奈何。他要起诉的书商太多了,他为这个甚至把家都从杭州迁到南京,方便上庭。
他在《闲情偶寄》里对盗版一事说得十分慷慨:“是集中所载诸新式,听人效而行之。惟笺帖之体裁,则令奚奴自制自售,以代笔耕,不许他人翻梓,已经传札布告诫之于初矣。倘仍有垄断之豪,或照式刊行,或增减一二,或稍变其形,即以他人之功冒为己有,食其利而抹煞其名者,此即中山狼之流亚也,当随所在之官司而控告焉,伏望主持公道。至于倚富恃强,翻刻湖上笠翁之书者,六合以内,不知凡几。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当决一死战,布告当事。即以是集为先声。总之天地生人,各赋以心,即宜各生其智,我未尝塞彼心胸,使之勿生智巧,彼焉能夺吾生计,使不得自食其力哉!”
说到盗版,不得不再次提到上文中的余象斗,如果说他是跟风界的战斗机,自恋界的一把手,那他在盗版界的作为可以说是丧心病狂了。他盗版盗起来毫不脸红,还换着马甲盗。余君召、余文台、余元泰、余象乌,都是他的马甲。发起狠来,他甚至把熊大木的《大宋中兴岳王传》那么烂一本书给盗了,重出一本,作者名改成了余应鳌,以至时人评价说“福建书坊专以获利为计,但遇各省所刻好书,闻开价高,即便翻刻”。
当时建阳书坊的质量不好,金陵的刻本质量高。余象斗二话不说,把要出的新书全都加上京本二字,鱼目混珠。如果你们看到《新刊京本春秋五霸七雄全像列国志传》《新刊京本编集二十四帝通俗演义西汉志传》之类的名字,还有双峰堂的印记,别多疑,肯定是盗版。
别看余象斗盗别人书毫无含糊,可容不得盗自己的书。前面讲了他盗了吴承恩,凑出《四游记》。其中《东游记》是吴应泰的手笔,水准不错,销路最好。结果这书就被苏杭书商给盗了,余象斗大怒,再刊的时候,在序言里大骂说盗版的都是浪棍、都是逃奴,无耻之甚乎!据说他后来开始在自己每本书里加自己的肖像,类似于激光防伪标签儿一样的功能,至于效果只有天晓得。
最后说一个无关的人。清代大文人袁枚,一辈子被盗版过无数次,他的《小仓山房诗集》卷三十三有首诗《余所梓尺牍、诗话被三省翻板近闻仓山全集亦有翻者戏作一首》——光看诗名就知道心情有多糟糕——可为千古读书人对盗版的心情:
自梓诗文信未真,
麻沙翻板各家新。
左思悔作三都赋,
枉是便宜卖纸人。
摘自《华声》2014年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