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的散文名作《背影》传诵数十年,我初中那时读来就觉得情感真挚,文笔隽永,描述胖子朱爸爸在南京浦口火车站的那段尤其鲜活。萧瑟的冬日里朱爸爸一身盛装给儿子送行,在月台与铁道间努力,谨慎地爬上爬下,就为了到栅栏外给他买橘子。我们单从文字去品味想象,依稀也看到了作者晶莹的泪光。一出感人的电影,仿佛就在眼前上演。
那年我正好客居南京,一个冬末春初的礼拜六,寒风阴冷偶细雨,我也不知哪来的兴致,吃过午饭后就背起相机,从鼓楼搭上31路公交车,沿着中山北路直抵终点站——下关的中山码头,再搭渡轮过长江到对岸的浦口。我从浦口码头一出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数十辆红色的“三轮摩的”。车辆原本各据一角,了无声息,旅客一出站,引擎接连发动,噗噗声此起彼落,迅速地往出口处卡位。我穿过车阵,越过码头前的临江路,马上就看到了“南京北站”四个大字,静静地高挂在米黄色的三层建筑楼顶,这就是朱自清1925年搭津浦铁路到北京、朱爸爸奋力过月台买橘子的那个浦口火车站。据说这里基本已经废弃,现在只作为客车维修场以及货车车站。
我兴奋莫名,在附近四处探望,发现车站大楼门窗深锁,建筑的形制样貌,透露出历史的沧桑。我凑到玻璃窗边往里看,里头空无一物,随即注意到旁边有“非铁路工作人员禁止入内”的标示。我有点犹豫,不晓得是不是到此为止,在外面照几张相就该乖乖打道回府。但后来想想,朱自清不朽名篇《背影》的主场景就差几步之遥,而且里面一片破败荒芜,似乎没人管理。既然人都来了,索性心一横,大大咧咧地就从侧面的缝隙钻了进去。车站大楼的后方是月台区,里面停了几列待修的旧车厢。月台有四个,有着旧时典雅的伞形长廊和拱形雨廊,但找不到《背影》文中月台的栅栏,也看不到卖橘子的摊贩。
再往前一走,哇!春寒料峭的废弃车站内,矗立在我眼前的,竟是一长排苍凉绝美的法国梧桐。寒风瑟瑟,诗意盈盈,心中的感叹,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这萧索的月台,太适合别离了,太符合《背影》里的基调了!游客,只有我一人。《背影》,完全被我占有。我的心中,泛起了爱沙尼亚作曲家阿福·佩尔特的名曲《镜中镜》,在回程的路上,还不断地在我心头低吟回荡。
两个月后,我带了两位台湾的学者二访浦口火车站。我们一样从下关坐渡轮过长江,一起去朱自清《背影》的场景探源。不过气候转暖,阳光灿烂,萧索已经远扬,但为了使大家尽兴,我特地买了一袋橘子,把它平铺在月台上,让每个人轮流在镜头前模仿当时的朱爸爸,做出努力攀爬的模样。
一年后,我又到了南京。旧地重游,我一安顿好就直奔中山码头,搭渡轮越长江抵浦口,为的就是要再回味一下《背影》的月台。
时节跟初访时一样,天空一样的阴,气温也一样的低,想必所见定是一样的景。讵料我进了车站月台,看到眼前绵延二三百米的法国梧桐全被砍头,光秃一片,气得脏话差点脱口而出。一个穿制服的车站工作人员经过,我问他树这么漂亮为什么要砍。他对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冷冷地说:“这树妨碍我们干活!”
失望之余,正好包包里带了两颗橘子,我便取出放在月台上,替朱自清、替过月台买橘子的朱爸爸以及替许许多多深爱着这些树的人士,表示沉重的哀悼。
事后我才得知,法国梧桐在冬天需要做整形修剪,否则会导致树形杂乱无章,大大降低其观赏价值及遮阴效果。适时的修剪,短期内就能使树形雄伟端正、挺拔优美,枝干疏密有致。看来,我三访《背影》的月台时差点怒飙脏话,根本是所知不足,情绪用事。
多年后传来浦口火车站的新闻,说它已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这则消息让曾经三度走访《背影》场景、从事文学寻根之旅的我忧喜参半。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名单,意味着上层的重视,有较多的经费来做修缮维护。然而福祸相倚,列入名单之后也可能招来更多的观光客,一个文学历史的净地会不会因而走调,从此变得市侩庸俗?令人忧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