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上海时，我常去小区门口的馆子吃面，店名曰“拾面坊”，因何而名不得而知。卖的是到处可见的浇头面，就是细汤面上加主菜如雪菜肉丝、大肠、大排等，最早似是从苏州传来的吃法，在上海发展出当地特色，便捷、平民化，所以浇头皆取卤制类一次可做大量者，与苏州特地炒制、细致得带有些文人气味的风格不同，大约是适应了商业移民城市的忙碌和迅速，快快来一碗、快快吃、快快去干活。这种背景下做出的吃食不免较“粗”；可这家“拾面坊”却一点没有这毛病，店内布置得素净简朴，盛面用青花米粒瓷碗，制食毫不马虎，比方我吃的这碗腐乳肉面，猪皮上就找不到没拔干净的毛刺。最重要的是，也没有贵得太多。你有时都不晓得为什么会有这种良心店家。

　　店家在墙上挂了许多幅画，用玻璃相框装着一座桥、一间老宅子以及寺庙、旗亭。我趁客人不太多时到处看了个遍，虽然不认识这老板，但直觉认为，应当是位有底蕴的文化人吧。上菜的大娘或许因此误以为看画的我也是，之后再来总多加关照，多添了些青菜或辣酱之类。记得她说话细细尖尖，把面念成“靡”；画里的那些景色都曾经存在，就在店门口的这条法华镇路，在长宁区、中山公园南面、延安西路边上。金融业的朋友说凡是挨着延安西路的都是好地方，上了延安高架东抵浦东西至虹桥，相比之下南京路最多只是条两千米小马路。说到这个是因为我们聊起上海哪条路最重要。如他所言，后起的延安路已取代了南京路。

　　大娘说，她年轻时就在法华镇路附近打工，当时这路还不是路，是“臭水浜子”，之后才给填平造路。浜，容舟穿行的小河；法华镇南与杨宅路交，北连定西路，路上没有梧桐，只有寻常商铺，贩鱼蟹果蔬，南北杂货，及数味小吃。某天上午帮学长送洗毛毯，干洗店近定西路，老板娘说儿时门口叫“法华浜”，因为北宋时有个法华寺。当地人都说“先有法华，后有上海”，上海最初的发展从法华寺开始，以此为中心逐渐繁荣。信仰中心即商业中心，似乎两岸皆同，台湾几乎所有夜市都从“庙口”开始。马路对面即法华寺旧址，今已成校地，只存寺内的两银杏。看着沿途柏油，谁还想得到，北宋时，那曾有个法华寺傍水而建，香火鼎盛？

　　不禁猜想，当时夹道亭台楼阁、酒肆勾栏随寺林立，木石桥墩百卧，高僧、官宦、文士、名妓交会云集。春夏间，夹道无数牡丹争艳，其盛也，不下洛阳；如今只余其名，香花桥无桥，肇嘉浜无浜，北新泾无泾，一切就如舒国治和他的水城台北，只留在他的记忆与我的想象。然凭着这点想象，人在外地的孤寂因此得到些熟悉感的慰藉，任食物喂养我对陌生城市的认同：既然同是沧海桑田。

　　说到法华，不知寺名可有深意？大学时思想史上到隋唐佛学，说佛教在中国化之后教判三宗（天台宗、华严宗、禅宗），天台尊“法华经”，谓一念之间，包罗三千大千世界，尽管时移世异、楼起楼塌、东飘西荡、南来北往，无非心识变现，惟人不舍离别。佛说法华涅槃时，不坏假名而说诸法实相，李白看得最开，说世界就是个大旅馆，你走我来，聚散有时，离别最是平常，何妨他乡作故乡？入秋之后上海渐冷，在哈得出雾气的日子吃面喝汤，就着胃里几分暖意闲逛。街边行人三三两两，抽着他的烟或提着她们的菜篮，走入尽洗的繁华，变成小路的记忆，含敛在沈默的历史里头，偶尔停在布告栏前，看看今天的《人民日报》。

　　每当楼上楼下的厨房油烟从门窗缝隙钻进房间，就是吃饭时间。老房子没有电梯，楼梯间停放一辆辆厚灰堆积的脚踏车，干冷的空气里透着一股白酒蒸鱼的味道。小区门口总有三五老人搬凳子围成一圈摆龙门阵，说的全是吴侬软语；当我听着店里老板娘连珠炮般不带卡词儿的数落他的老公、夫家，细数店内开支的水电灯煤、柴米油盐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台北的上海朋友说这是个说实话的天堂，而台北人说话像毛线打结，半天纠缠没一句重点，像我这样，虽然也想将衣服挂在窗外铁杆上，却又担心掉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