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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02月27日 星期五 放大 缩小 默认   
诗人余秀华:苦痛中的歌唱(2)
李伟 张兰英
  ◆ 李伟 张兰英

  瓷瓶上的两条鱼

  我的残疾是被镌刻在瓷瓶上的两条鱼

  狭窄的河道里,背道而行

  一白一黑的两条鱼

  咬不住彼此的尾巴,也咬不住自己的尾巴

  (余秀华:《瓷》)

  余秀华出生在1976年4月5日,那天是清明节。她开玩笑说:“因此带点鬼气。”

  母亲周金香肚子痛了一个星期了,但是孩子始终生不下来。直到4月4日晚上,剧痛无法忍受,父亲余文海出门去找接生婆。天亮的时候,接生婆到了,是个新手。在她的帮助下,母亲又挣扎了大半天。直到黄昏,余秀华的脚先出来了,是“倒产”。由于生产时间过长,缺氧造成了余秀华的脑瘫。

  周金香说,女儿两岁多的时候还不会坐,他们才发现出了问题。他们把余秀文绑在椅子上,还是坐不好,会直接摔下来。余秀华出生后两年,弟弟出生了。余家终于得到了一个健全的孩子。父母请全生产队的人吃了两天饭,这个举动打破了村庄的习俗。以前生孩子,只请客一天,从余家开始,就变成了两天。

  父母带着余秀华去钟祥医院看病,带了一瓶自家榨的香油送给医生。医生告诉他们,这个病不能完全治好,国际上都没有痊愈先例。不过在医生的治疗下,余秀华不流口水了。她后来感激这位医生:“这对我来说,比走路更重要:一个人流口水,人看见了总是觉得恶心,更不敢亲近了。”

  余秀华是个早慧的孩子,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缺陷,甚至为此带有负罪感。她说,一个卑劣的生命带给世界的的确是伤害。在余秀华的记忆中,童年是灰色的。别的孩子跑来跑去,她则被绑在椅子上不停地抖动。

  后来在一个江湖游医的帮助下,用针灸治疗,三四岁的时候,余秀华终于站起来了。虽然她不能走路,但对父母仍是巨大的鼓舞。余文海用一个轴承加几根木棒,做了一辆小三轮车,类似于现在孩子的学步车。余秀华扶着这辆小车在打谷场上练习走路。她天天迈着蹒跚的步伐。直到一个傍晚,她终于丢开了小车,自己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摇摇晃晃地从打谷场的北面走到了南面。尽管走的不是正常人的姿态,而是倾斜着向前,父母还是笑得眼泪横飞。这时候,她已经5岁了。

  会走路只是一个好的迹象,但却没有从此就好起来。她摇摇晃晃,一不小心就摔倒。医生还是说治不好。在乡下,求神拜佛是免不了的。余文海便请了“神婆”、“神汉”来看看女儿是怎么回事。

  一个“神婆”说她上辈子搞死了一头牛,因而受到惩罚。但做了法事,依旧没有任何效果。后来又有个神婆提出了一个更恐怖的说法,说她前生把一个孩子沉到井里去了。尽管都是无稽之谈,但对余秀华的童年却是一个冷暴力。“它让我完全否定了自己,没有了自信。”余秀华说。

  求神无效,父母便带着幼小的女儿四处求医。他们去钟祥、荆门、宜昌、武汉,带着希望去,带着失望回。每过一段时间,听说哪家医院好,便背上女儿又出发了,无非是想从医生那里得到一点点光明的慰藉。他们没有钱,只能坐最慢的车,住最差的地方。直到余秀华上初中,他们去了北京的一家大医院,专家告诉他们真的治不好。他们才算死心。

  母亲周金香告诉我,因为女儿是残疾,可以再要第三个孩子。但他们还是放弃了,想把更多的精力和不多的钱都留给女儿。

  余秀华上学了,那一年7岁。她看到别的孩子上学,也要求去。父亲把她背到了村里的小学。“我果真就上学了,命运慢慢展开了画卷,我如一个小丑把鼻梁涂红。”她自己走不了,最初每天都要人背着去上学。读高中的时候住校,父亲骑自行车接送她,单程要20公里。

  余秀华并不笨,可以说很聪明,记忆力好,但问题在于写字。她的手不停地抖动,而且抖动幅度很厉害。她必须用左手奋力压住右手,但是笔画弯弯曲曲,老师只能猜测判断。余文海说,那时候女儿很努力地要写好字,用很大的力气控制手,结果把纸都划烂了。她写字用的力气不比干农活用得少,小指和无名指都磨出了血泡,结出了厚厚的茧子。

  写字,一直是余秀华读书期间最大的障碍。直到高中辍学后,她才慢慢练习用左手写字。竟然比右手写得好多了。她有时会后悔,如果早点想到用左手写字,也许能念到大学,会是另一种不同的命运。在学校,余秀华感到孤独和寂寞。老师看不懂她的字,也改不了她的作业。参与不了别的孩子的游戏。

  但学校时光并非总是黯淡的,点滴关怀就能让她感到一辈子的温暖。比如一位姓郑的老师,不仅讲课仔细而且给她许多生活帮助。有一次余秀华上厕所,扎毛裤的松紧带解不开了,她憋到要尿裤子,这时郑老师帮她,用嘴把松紧带咬开。

  余家盖房子,请了村里人帮忙。但没想到出了意外事故,摔伤了人。父亲余文海不仅要负责村人住院治疗,还要给他家干活。村人的老婆是个泼辣粗鲁的女人,骂了余文海很久。骂到最后,所有的词用完,便扯到余秀华身上,说她前生没做好事,所以今生走路一摆一摆的,说她父母也没有做好事,才生出了这样一个女儿。那天余秀华在田埂上听到了,心里很难过,想哭但是不能哭。

  尽管并非所有人都会歧视余秀华的缺陷,但她却无法躲开异样的目光。身体的缺陷,一直是她心头的疮疤,是她宿命感的根源。在诗里,她始终无法与自己的身体和解。她在诗中绝望地写道:“当我注意到我身体的时候,它已经老了,无力回天了/许多部位交换着疼:胃,胳膊,腿,手指/我怀疑我在这个世界作恶多端/对开过的花朵恶语相向。”(《我以疼痛取悦这个人世》)

  余文海告诉我,女儿小时候曾经写过一篇日记:她幻想自己在出生时就死去了,父母嚎啕痛哭,阎王爷看他们可怜,便将她放回了人间,代价是无法正常地行走。

  这种与生俱来的痛楚与不公感,无从化解,无法回避,成为她诗歌的母题——“这个身体,把我在人间驮了38年了,相依为命,相互憎恨。”

  余秀华很努力。她很早就开始写日记,用颤抖的手握住钢笔,艰难地书写。既是表达自己,也是练字。在高中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尝试着写诗了。“荡漾在平静的海湾/便不会知大海的广阔/生命的月光徘徊在/岸围成的死水里。”(《生命之舟》)“千万次心许太阳/雨季到来/烟雾茫茫/千万种心绪飘曳在深深的雨巷。”(《雨季》)

  这些诗歌虽然直白、稚嫩,却是她内心的真实写照。我们也可以感受到少女阳光向上的态度,与柔软温存的情愫。

  念完了高二,是在1995年,余秀华退学了。引爆点是老师看不懂她作文的字,给了零分。“其实,我也考不上大学,就不想再念了。”余秀华说。因为写字困难,当别的同学已经做完考卷时,她往往只能完成70%。

  对余秀华而言,1995年发生了三件重要的事:退学、开店和结婚。父亲盘下了村里的一家杂货店,让女儿去看着,等于给她找了工作。但余秀华脾气不好,客人来砍价,她便不理。实际上,她能干的事情并不多。晚上还要父亲住到店里,看守货物。这店没开多久就关门了。

  结婚也是这一年。母亲周金香说,别人问她嫁不嫁女儿?她说不嫁,女儿要自己养着,担心嫁出去受欺负。后来有人介绍了一个四川小伙子做“上门女婿”,夫妇二人觉得这男人老实,便答应了。男方家里穷,在老家自然娶不起媳妇,而余秀华身体有残障。这在村里人看来,似乎是般配的。但余秀华却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人们喜欢用一个人的身体缺陷和另一个人的物质缺陷做交换?公平还是不公平?结合的幸福到底在哪里?“反正他又不是与我结婚的,是和我这个家庭结婚的。”

  19岁的余秀华懵懵懂懂结了婚,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有怎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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