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一数,学写古诗词已近五年了。古诗词是从小就喜欢的。大跃进年代,父母忙得顾不了家,我在路灯下,读遍了《三国》《水浒》《七侠五义》《封神榜》等中国小说。那时就知道,小说章回之间大都用诗词来承启联接。小时候家对面是京剧院,没事就溜进去看排练,知道戏文也大都是诗文,讲韵味的。
不过,喜欢归喜欢,我对古诗词的写作方法是混然不知的,那时,小学和初中没有古诗词写作课,无从学起。“文革”来了,连喜欢都得藏匿起来,更无处讨教。幸好几年前,三以书房邀请名师讲授古诗词欣赏与创作,我才得以近花甲之年重拾童趣。不知不觉,这几年自己的诗文也常见诸报章,收入刊物,有了些小成果。有一次,我九十多岁的老母亲,看了我登在《新民晚报》上的诗作后,拍拍报纸对我讲:“看了侬的诗,就想起侬外公,侬外公写诗写得老好嗳。”我并无太多外公的记忆。只记得小辰光,外公住在嵩山路。有时妈妈会带我去玩。外公留着山羊胡子,抽着水烟筒,教我用黄草纸搓点烟棒,我手小力小搓不好,外公就笑我笨。他还把玩具木鸭系在我围兜后面,我一走,鸭就嘎嘎嘎,我一惊慌,外公爽朗的笑声就传遍整栋楼房。可惜,我五岁时,外公就去世了,没教到我什么。
“文革”结束后,妈妈才告诉我,外公十五岁就考中秀才,二十岁中举人,出任金坛县知事。后因不满清廷腐败,辞官回家乡南通,兴办小学,兴修水利,致力于发展教育和科学。如今,我得知外公还写得一手好诗,就千方百计觅其遗作。据小舅回忆,1955年他把外公的诗集和藏书捐送给了当时跑马厅附近的上海市立图书馆。我赶紧托人去上图查询,终因年久多变,无迹可寻。但千辛万苦,竟也有获。去年,查得沈其光《瓶粟斋诗话》(四编上下卷)中收录了我外公的一首《壬午挽泰县韩师紫石》,并有注释:“南通袁则先(承曾),年逾古稀矣。顷承以诗邮示,余最爱其(壬午挽泰县韩师紫石)。……紫石晚号止叟,既谢事,专修香光之业。倭乱时伪府屡迫出山,不就。‘短鬓’十字写暮年遭难,情况精警动人,而师友之谊溢于诸墨间,尤为真挚。”从这注释中可知道,外公是喜欢写诗的。韩紫石是外公的老师,是江苏名儒,曾经出任江苏省省长。听母亲说,外公随其老师去苏州任职,主管水利。日本人来了,逼迫外公去南通维持会任职。外公连夜乘小船,逃往上海,改名隐居在嵩山路,与韩师隔江而不得见。这恐怕就是外公写这首诗的背景吧。
那首诗全文如下:一别五年久,相悲各梦中。曾言诗境苦,深得我心同。短鬓新霜白,长天劫火红。淒然隔江望,无复坐春风。我反复吟诵,读着,读着,我心灵中外公的形象突然丰满起来。我发信给住美国的二舅:“瞻读外公五律诗,音韵意境具佳。文笔老到,天各相思之情,泪透纸背。劫火之劫字,恨倭之切尽表。无论文法及情操,皆为吾辈仰慕无穷矣。”
外公这首诗写于1942年,近年来,被上海大学文学院张寅彭教授收集在《民国诗话丛编》中。时隔七十多年,外公是否会想到,当年替他搓点烟棒的我也喜欢写古体诗呢?胡中行教授说我写诗有基础。读了外公的诗,我找到了这个基础。相隔七十多年后的今天,乙未年的清明时节,我缅怀外公,虔诚恭敬地来和唱这首七十年前的《壬午挽泰县韩师紫石》:满纸相思泪,捧吟如梦中。国情前辈挚,倭恨后人同。传诲滋新绿,悬梁伴烛红。清明敬唱和,代代继门风。
十日谈
学诗者说
众体之间,独爱“艳体”。明请看本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