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阪的美术街上,有一家“夷猶轩”画廊。老板是日本老人,虽是生意人,倒不俗,也没有一般画商鄙视中国人的陋习。大约廿年前,他办了一个篆书教室,邀我去任教。
有一位学员是银行职员,曾派驻伦敦分行。在该市的古董店里,买到过两个“天香馆”的石印。附图是叶潞渊丈所刻,另一个是童衍方兄手泐。他还托我问过潞丈和衍兄,“天香馆”主是何许人也。
年前,在上海的拍卖行里,出现了这两方印章,被友人陆加梅医生购得。摩挲一番,感慨系之。衍兄的一方是力作,好极。潞丈的这一方是以浙派面目刻制的,更属少见。
浙派是清代的印坛大流派,延至清末,还有活力。但陈陈相因,渐渐陷了老套。所以民初以来,慢慢退出人们的视野。但是,它毕竟是涌现过八位大家,风靡江浙百年多的杰出流派,所以当代的印家还常常会注目留恋。
潞渊丈在早中年,创作过不少浙风的作品。我得到过他赐赠的其三十岁时刻制的“墨戏”,赵次闲余韵,纯而醇矣!赵是浙派八家的最后一位大师。现代印家涉事浙派,往往以他为圭臬。
评家论浙派,喜欢拿赵次闲说事。说他“燕尾鹤膝”,流于形式。有点刻薄,但也打中要害。因为他的竖线条的中间常会突出节骨,似仙鹤的膝盖,末梢又喜开叉,如燕子尾巴。在浙派尚未形成气候的时代,出现燕尾鹤膝,开从来所未见,使线条产生波折,增加趣味,令人眼前一亮,确是一件乐事。况且清代的印家,富有文字学的修养,笔底刀下,交相辉映。不是我们这些没读过多少古书的人可望其项背的。
潞渊丈学养很深,当然深知浙派流弊之所在。以区区猜测,他是用两种味精作为调料的。一是上追汉印,用铸印的深厚注入刀下;二是取陈曼生的苍茫,戒晚期浙派的单薄。陈曼生是乾嘉年代的浙派大师,八大家之一。现在拍出天价的“曼生壶”,即是他和高匠合作的紫砂壶。
浙派是用切刀法入石的。一般而言,刀法有冲刀、切刀两种。冲刀一往直前,一个冲锋的“冲”字人人明白;切刀则如切肉条,一刀接一刀,连成线条。一刀一刀的接口处,所出现的波折使线条产生斑驳感、残缺美,增加印章的古趣。浙派擅长切刀,是他们赖以成功的主要手段。
潞渊丈的“天香馆”,神完气足,和他的为人一样,正派,但又带些诙谐。
“天”字一般会把左右两边拉下,形成下垂的四条腿。“馆”字可以向上、向下写实拉足,充满空间。浙派的寻常做派,便是如此。潞渊丈对扌为叔赵之谦章法的留空,深有研究。在此印中暗用赵的经营法,在“天”的下部,“馆”的上下,留出空间,三点呼应,妙不可言。“馆”的“食”旁,下面一腿,刻意踢出,搭在“官”上,使左右结构的“馆”字紧密之。神来之笔。一方好印,初一瞥,便觉堂皇,犹如一座巍巍的大厦。上述的细处安排,就是走进大厦看到的精美的内饰。
不久前,我回大阪小住。那位银行职员的老朋友,携其新得的黄牧父印谱来舍间喫茶。谱为北京杨广泰君辑拓,其从东京神保町的书铺用两万日元购得,合人民币才千元多一点点。运气太好了。
提起他曾经收藏的两方“天香馆”,他说是大阪美术街的一家画廊动员他,代他投拍的。据画廊女老板说,经中国专家鉴定,叶先生的“天香馆”是其孙子代刻的,没什么价值。我告诉他,敝友用了多少钱购得,我已经第二次握手,深感有缘。他做了一个极为夸张的吃惊动作,说没想到在中国值那么多钱!他没告诉我,他得到了多少钱。出于礼貌和日本的习惯,我当然也不能追问。
潞丈是我极为熟悉的前辈,也熟悉他的孙子。这方“天香馆”是潞丈中晚年的作品。那时,他的可爱的小孙子还在吃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