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走在又轻又软又薄宛若丝绸的阳光里,我的心情,是一杯掺杂了黄连的蜜糖。
此刻,紧紧揣在怀里的,是先父谭显炎的战地日记。
父亲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加入了136部队,成为出生入死的抗日分子。136部队的任务,包括了秘密在马来亚收集有关军事、政治、经济等方面的情报,再利用无线电把情报传回给印度的联军总部。此外,他们也和马来亚森林里的人民抗日军携手合作,给他们提供军火、医药、粮食等等,为日后反攻马来亚做好一切部署工作。父亲在印度接受了极其严峻的军事训练后,成为136部队第一批乘坐潜水艇秘密潜入马来亚的抗日志士。
父亲的抗战日记,就反映了他在马来亚两年余(1943年5月至1945年8月)从事抗日活动的真实情况。
父亲撰写的是硬邦邦的历史,然而,他却巧妙地运用了富于感染性的文艺笔调,让读者在接触书中人物时,如闻其声,如见其影。他的文笔,是“生蹦活跳”的,读着,好似在观赏高潮迭起的电影;有许多次,怦然作响的心,被他绘声绘色的文字勾到了喉头,真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他叙事细腻,匿居山林要啥没啥的极度艰苦、进入市区刺探情报如履薄冰的高度危险、在日军手中多次死里逃生的极端惊险,娓娓道来,历历在目。许多家喻户晓的人物,如136部队的区长林谋盛先生、马来亚抗日军的代表陈平先生,父亲都因为与他们有着近距离的接触而作了生动翔实的描绘,可说是极为珍贵的史料。
父亲行事井井有条的性格,也清楚显示于他层次分明的叙述里。
他与其他抗日志士在马来亚秘密登陆后,暂时匿居于危险重重的昔加里山。经过多方努力,136部队终于和马来亚抗日军取得了联系,会晤了抗日军的代表陈平先生,为双方的抗日合作铺平了道路。在陈平先生的协助下,136部队的成员历尽艰辛迁移到山势险峻而人迹罕至的美罗山去,并在那儿签订了历史性的合作协议。
父亲以流畅的文字,有条不紊地带领着读者,步步惊心地走入处处都是致命陷阱的抗日活动里。
136部队隐秘地建在美罗山上的营房,常遭来势汹汹的日军侵袭,放火焚烧,抗日志士们辛苦建立的基地,转瞬化为灰烬;然而,他们却一点儿也不气馁,一再迁移,也一再重建;一再戒备,也一再顽抗;一再策划,也一再反击;众志成城地为达致歼灭敌人的大目标而豁出性命地努力。
父亲在日记里记载,每回日军大举入侵美罗山时,136部队的成员便尽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所有重要的东西掘土掩埋。
看着父亲厚厚一大叠经过70 余年岁月熏染而发黄的纸张,我隐隐地闻到了泥土微腥的气息。啊,究竟有多少次,父亲得在十万火急的情况下,把他的战地日记深埋于泥土中?正由于他这份锲而不舍的坚持,这一段珍贵的史实,才不会永远湮没于岁月的尘土中。
过去三年,在撰写《父亲与我》这一部书时,这许多不啻拱璧的资料,就被我慎重地放在电脑旁边,日日夜夜地陪伴着我。
艰巨的任务完成之后,我决定把这些珍贵的资料捐给新加坡国家档案局。我心中有很深很深的不舍,因为这是父亲留给我的瑰宝;但是,经过慎重考虑后,我觉得父亲的战地日记是历史的一部分,也是国民教育的重要元素,它应该是属于国家的、它应该是属于国民的。所以,在2015年4月21日,我让新加坡国家档案局成了它永远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