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岸是当代中国工业文明进程中一个传奇性人物。这主要不是因为他坚持在偏离都市的乡村生活,也不单因为他坚持素食主义,更不因为他过早夭亡,而是因为他对这种生活有自觉的思考,并坚持用贴近生活的语言表达出来,从而带动周围的人去一起思考别样的、贴近自然的生活方式。
收入《大地上的事情》散文集中的《二十四节气》是他生命最后阶段的绝笔,并没有全部完成。他曾经为写它而精心准备了一年,也就是在他1999年去世的前一年。他从公历1998年2月也就是农历正月开始,每一节气的上午9点,在其居住的小区东部田野的一个固定位置,对同一画面拍摄一组照片,并记录天气情况以及所见所闻来准备写作素材。他是在当年10月24日开始写作,但直到1999年3月27日,只完成了前6节(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且后两篇的写作已经是在病重期间,5月19日,他溘然离世。没有全部完稿,成为他人生的最大遗憾(他在《最后的几句话》中表达了这一点)。
虽然一般论者把《大地上的事情》视为他的代表作,但《二十四节气》的特殊意义也显而易见。如果说在立场和选材上,两者都以自然的目光把田野万物纳入写作的视野而显现了共通性特点,那么,其差异也是明显的。从作者留下的有关《二十四节气》的整体框架、采集的素材以及完成的第一组作品来看,其不同于《大地上的事情》的,在于其精致性。也许,精致这样的词很难与“自然之子”苇岸的作品联系起来,也许,像《大地上的事情》的随性记录的片段文字,更显得随笔所至的自然而然,似乎更贴近了大自然,贴近了天地万物。但是,不容忽视的是,当一个人深入到田野自然,当他在远离尘嚣的环境中生活得够久,而不再是自然田野的匆匆过客,他一定会惊讶于自然本身整饬有序的运行规律,惊讶于传统农人对天时地利环境的深刻认识,惊讶于他们能够借助二十四节气的精准划分来把握规律,更惊讶于他们能用诗化的语言来对这些节气加以深刻表达。对写出了《大地上的事情》的苇岸来说,摒弃自身的杂念,打开自己的心灵世界来充分感受、接纳这样的世界,循着二十四节气划分的指引(包括描述这种节气的诗化语言),重新感受农人世界的魅力,这是对自然的敬畏、是对自然秩序也是对生命、对生命劳作的敬畏。由这样的敬畏出发,其描写就或多或少有了不同于以往作品的特色。首先是,在严整的节气框架中,有对自然万物变化的循序渐进式把握,正因为有秩序感的存在,所以他写及的变化,不论是色彩的由浅入深还是姿态的渐趋挺拔,都有一种雍容不迫的庄严感。其次,因为节气是带动自然一切的,它裹挟一切、包含一切,这样,在描写的整体上既有时间意义的纵向推进,也同时具有了横向拓展的立体感。特别需要注意的是,在作者的笔下,在大自然的节气中,人的劳作似乎也成了物候的一个侧面,人与物之间的界限,也在不知不觉中抹去了。当自然本身就是一个带动一切的生命体,从过去走到现在,缓慢而又庄严地向未来推进时,承载这样生命体的语言,简洁而又丰盈,也获得了走向未来的生命。(苇岸《大地上的事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